夜色凉薄,外界的喧嚣繁华,似乎都与少年无关。
当那枚宣告盛会开启的硕大烟花在夜空轰然绽放时,他正拖着僵直酸痛的腿,一步一蹒跚地挪向衔琅阁。长达一整日的罚跪直至深夜才告终结,当陈观雪那毫无温度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你可以回去了”——那一刻,许泠川几乎将满口银牙咬碎。
恨意如毒藤,缠绕心室,汲取着他的理智与温度。然而实力的天堑横亘于前,他唯有将一切沸腾的情绪死死压入肺腑最深处。彻骨的寒风刮过周身,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却丝毫无法将心灶里那簇幽然灼烧的怒火扑灭。
“砰”的一声重响,房门在他身后紧闭,将外界一切隔绝。室内的暖意包裹上来,让冰凉的躯体泛起一阵潮湿的黏腻感,那腔无法言明之火也彻底转阴,燃烧的愈发沉闷。
陈观雪越是要折磨他,看到他溃败狼狈求饶的样子,许泠川就越要挺住,坚持。不然,被击溃的越迅速,陈观雪就会觉得越无趣,他若是无趣,恐怕就要立刻结束这个游戏了。
许泠川脑中异常清醒:那是一匹狡猾凶恶的狼,是闻到血腥味就要露出狰狞獠牙的恶兽,他极擅长捕捉利用人性,用各种手段去击溃一个人的心防,从中取乐,戏弄为趣。
所以少年要利用自身,充当一个能给这匹恶兽解闷的玩具。让他短时间内磨不死,又玩不腻。他得小心谨慎的隐藏负面的情绪和所有浓烈的情感,未免被狼捕捉到“血腥味”,激起对方的凶性,又要巧妙的时不时泄露出一些气息,也即有趣的地方,引得这匹狼接着跟他玩下去。
这般做法,无疑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于刀尖舐蜜。可是这却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需要等待时机,需要隐忍蛰伏,抓住一切机会成长起来。而现在,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这个机遇。
手部已经弄脏的绷带被一圈圈利落的拆解下来,露出的皮肤被勒得有些泛红,却无任何的伤口,一切都只是假意诱敌的手段。唯让他费解的是——扒开袖子,露出手肘,关节处有细密的暗红色纹路,一条条如同肉虫般镶嵌在肌肤上——万恶的生长纹,骨骼发育过快,超过肤肉本身的修复速度,撕开肌肉组织,才能留下的痕迹。
最近一段时间,似乎衣物也在急速缩水。肩膀更宽,臂膊和腿部越发结实粗壮。
他有些不熟练地引动周遭的水灵,许久,才有稀薄的光影——与他天生的火灵根格格不入的元素——艰难地凝结出一面微颤的水镜。
求生之艰让许泠川罕有关注自身形貌的余裕。
镜中倒映出的面孔,在短短半月余的光景里,竟已陌生得令人心惊。他自然不知那恨之入骨的师尊竟会突发“善心”,赐下重塑根骨、滋补道基的灵丹,只将这一切归咎于修炼与火灵滋养的结果,仿佛被苦难偷走的数年光阴正被疯狂地追讨回来,刻不容缓地重塑着他的骨血。
幼年遭逢大难,颠沛流离,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根骨瘦弱,发色枯黄。正因这副矮小孱弱的模样,他才得以伪装年龄混入那队童子方阵。而如今,镜中之人较之过往,至少年长了三岁有余。
他下意识望向房中那顶天立地的十格书架。从前他的头顶仅能勉强越过第六格少许,身形不足五尺。而今,目光已能轻松平视第七格的隔板。心下默算,第七格高约五尺六寸,目之所及既已超过,其身量怕已逼近五尺九寸。
手肘内侧那几条蜿蜒的暗红纹路,像是有什么东西曾从他体内蛮横地破土而出,硬生生撑开了这副皮囊。
把视线重新投入水镜,少年眉宇间昔日的怯懦与青涩已被硬朗的轮廓悄然取代。灵秀的五官彻底长开,宛若璞玉经刀精心雕琢,显露出一种糅合了俊逸与坚韧的独特气质。虽因大病初愈而面色略显苍白,但那份由内而外勃发的生机,却如破茧之蝶,挣扎欲出。室内乍暖还潮,几缕墨色发丝带着汗意黏附在额角与颈侧,更衬得那段脖颈修长白皙。衣衫因急速抽条而略显紧绷,隐约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肩背线条——虽仍是少年人的清瘦骨架,却已初具修如青竹、长身玉立的雏形。假以时日,必是岩岩清峙,萧萧肃肃,绝非池中之物。
正当他对着自身变化怔忡出神时,一道流光猝然破窗而入!
许泠川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反应,腰间佩剑铿然出鞘,寒光一闪,险些将那不速之客凌空劈散!火花爆开,尘烟散尽,露出的是一张灵光微黯、边缘被剑气划出数道刻痕的符箓——正是那枚烟火邀赛符。
确认无虞后,他方才拾起。神念浸入,符中信息顷刻间如暖流汇入冰河,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惊起滔天巨浪。
希望!一个可以正大光明挣脱桎梏、向外生长的机会!他必须参加!
几乎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明,许泠川便已整装待发。他特意挑选了这个时辰——往常陈观雪应在天霖峰静修,午后方会至寒穹殿处理事务。为防万一,他更是刻意绕行远路,试图避开一切可能相遇的轨迹。
然而,就在他专注于脚下时,周遭景致却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变幻。等他惊觉抬头,发现自己竟已被无形之力径直送到了寒穹正殿那巍峨森严的大门前!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转身,欲疾步离去。
“——去哪?”
一道寂冷的声音,如同自九幽之下升起的魔音,自身后缓缓传来,追魂索命。
殿门并未全开,只泄出一线深沉的黑暗,那声音便从这黑暗中弥漫而出,精准地钉住了他的脚步。
许泠川身形僵硬地转回,垂下眼睑,极力压下狂跳的心脏,恭敬行礼:“弟子伤势已愈,理当重返星辰学宫修习。近日已耽搁诸多课程,不敢再有所延误。”
陈观雪的身影自殿内阴影中逐步显现,周身笼罩着一层拒人千里的清寒仙辉。他审视的目光落在许泠川身上,冰冷如实质,仿佛能剥开皮肉,直窥内里最细微的颤抖。
半晌,他忽地极轻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诡谲:“何必舍近求远?由本君亲自教导,岂不胜过学宫庸师百倍?”
此话不啻毒蛇在耳畔嘶鸣所带来的恐惧,许泠川呼吸骤然一紧,强自镇定道:“师尊亲自指点,自是弟子莫大荣幸。然弟子资质愚钝,恐那些浅显琐碎之忧,徒惹师尊烦厌,污了清听。”
“无妨。”陈观雪缓步逼近,步伐优雅却带着致命的压迫感,“便是朽木,若雕琢得法,亦堪造就。”他行至许泠川近前,视线极具侵略性地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扫视一遍,最终定格在他明显抽高的身形上,语气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玩味的欣慰:“倒是……长高了不少。”
这本是陈观雪这个投喂者的感慨,看似寻常,落在许泠川耳中,却无异于屠夫掂量牲口膘肥几何。他急忙道:“师尊身为仙君,点化弟子自是易如反掌。然宗门事务繁杂,岂敢劳动师尊?且弟子独自修习,终究如同闭门造车,多见外界风物,博采众长,方能……”
“是吗?”
陈观雪打断他,泛着丝丝凉意的声音,轻柔如羽,却如见洞就钻的食髓虫,直往人心膛里窜,许泠川直觉要遭。
果然下一秒,陈观雪就开口点破了他的意图,“昨夜的烟火,煞是好看吧?”
话音未落,他指尖微抬,一道无形之力瞬间攫取了许泠川贴身藏匿的那枚邀赛符箓,轻巧地落入其掌心。
许泠川骇然失色,却根本无法阻止,只能急声补救:“此次盛会奖励丰厚,机缘遍地,弟子只想前去见识一番,磨砺自身,万望师尊成全!”
陈观雪把玩着那枚符箓,语气轻飘如诱人堕落的魔魅:“本君能予你十倍于此。何须去争那点蝇头小利?”他目光幽深,极尽蛊惑,“赛事凶险,历年折损弟子无数,挤破头颅不过为些许微末资源。而你,只需留在本君身边,莫说灵丹法器,便是逆天改命之神物,亦唾手可得。只不过……”他话语一顿,唇角的笑意更深,充满危险,又色如艳醴,勾魂摄魄,“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比起一个脱离掌控、振翅欲飞的变数,他更想要一个彻底驯服、生死皆系于他一念之间的所有物。
说着,他倏然出手,攥住许泠川的手臂,不容抗拒地将衣袖捋至肘间,露出那些暗红狰狞的生长纹。在许泠川惊怒交加的目光中,他指尖粗粝的纹路近乎亵玩地摩挲过那些微微凸起的痕迹,如同鉴赏一件由他亲手雕琢的作品。
“本君的‘壮骨丹’,滋味如何?是否……效果斐然?”他低语,气息拂过许泠川敏感的耳廓。
那带着颗粒感的摩挲激起一阵诡异的战栗,许泠川耳根不受控制地泛红,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放开!”
陈观雪非但未松,反而钳得更紧。另一只手蕴起灵光,在那片撕裂的肌肤上轻轻一抹——困扰许泠川多日的、皮肉撕裂的刺痛竟瞬间消弭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做完这一切,他才骤然松手。
许泠川因全力挣扎,惯性之下险些踉跄倒地。手臂被攥处浮现出一圈清晰的红痕,印在白皙皮肤上,触目惊心。
陈观雪幽深的目光从那圈红痕上掠过,面上依旧是一派端庄素洁的仙君风范,不露半分破绽。
许泠川却早已看透这清正皮囊下的恶劣本质。那所谓“微小代价换巨大收益”的承诺,无异于与虎谋皮。将自身命运全然系于一个喜怒无常、视他如玩物的凶兽之手?他尚未疯魔至此!机缘在外,可争可夺,却绝无可能来自陈观雪的“恩赐”!
他咬紧牙关,齿间几乎迸出血腥味,不得不摊牌道:“师尊究竟要如何,才肯应允?”
“这么早就亮明牌面,还真是沉不住气。”陈观雪低笑,欣赏着少年眼中的焦灼,直至那火光几乎要被绝望吞没,他才蓦地冷下脸,字句如冰锥,“收起你那些不安分的心思。你的命是本君的,你的衣食住行是本君所予,就连你在执事堂惹下的祸端,亦是倚仗本君之名方能平息。”
他竟然皆知!
许泠川内心骇浪滔天。
陈观雪步步紧逼,最终给予致命一击:“甚至你那柄认主的神兵,亦是夺自本君。你,凭什么与本君谈条件?”
看着少年眼中最后的光彩一点点寂灭、坏死,陈观雪别开视线,转过身去下达了最终判决:“安分留在此地,自有你的荣华安逸。只需乖乖……”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剑风猝然自身后袭来!
陈观雪骤然回身,只见许泠川手持那柄宗门所赐的低阶法剑,剑尖直指于他。剑身嗡鸣,映出少年眼中彻骨的恨意与决绝,竟与他眼底深藏的阴毒杀机如镜像般对峙。
“呵,”陈观雪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不闪不避,“你该用斩魔的。”
区区法器,连他的护体灵罩都破不开。
少年面色是一种死寂的苍白,声音却异常平静,麻木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弟子要杀的,非是师尊。”
语毕,剑锋猝然回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住手!”
一声低喝竟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惶!陈观雪身体先于意志而动,磅礴灵力瞬间倾泻而出,悍然荡开剑刃!
然而,终究慢了半分。
“嘀嗒……”
殷红的血珠自少年胸前衣料迅速渗出,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方才那一刺,决绝狠厉,竟是半分余地也未留!
“你就这点能耐?”陈观雪语气阴鸷得骇人,心底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之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诚如师尊所言,”许泠川声音因剧痛而沙哑颤抖,目光却死死钉住陈观雪,内里同样蕴着不退让的狠绝,“弟子所有,皆拜师尊所赐。包括这条命——师尊既欲收回,弟子自当……一一奉还!”
他在赌。赌陈观雪这头恶兽,尚未餍足,不舍得就此失去一件有趣的玩物。赌这微乎其微的、基于对方扭曲兴趣之上的“生机”。
陈观雪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不知怎得,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再次涌现,堵得他几乎想要毁灭眼前一切。他却说不上来这份怪异的感觉究竟为何。也罢,过刚易折,把人逼得太狠,他就没得玩了。反正,就算把人放出去,也暂时逃脱不了他的掌控,说不定碰了壁,经受过外界的敲打,回来以后还能更听话些。
他冷哼一声,屈指一弹,将那柄染血的佩剑彻底震飞,许泠川脱力般软倒在地,捂着伤口剧烈喘息。
“以你这点微末修为,怕是连首轮海选都撑不过。”陈观雪压下心头异样,语气恢复一贯的冰冷讥诮,“出去,也不过是徒损本君颜面。”
“弟子绝不会对外透露师承半分!”许泠川眼中因这转机而重新亮起微光,那生动的希冀刺得陈观雪颇为不爽。
“你以为如此便能瞒天过海?执事堂前你早已露脸,稍作打探便能知晓。你的承诺,于本君有何益处?”
许泠川眸中挣扎之色剧烈翻涌,半晌,他像是被逼至绝境的幼兽,从喉间挤出沉重誓言:“弟子若未能跻身榜单前十……愿以死谢罪!”
又是死!
陈观雪只觉那两个字无比刺耳。他要这具冰冷的尸体何用?死了还得费心费力去救活,真当他资源无穷,脾气甚好吗?
他冷笑出声,声音里淬着冰冷的恶意:“本君要你的贱命何用?若你未能杀入前十……便滚回来,主动献出你的一缕本命神魂,交由本君执掌。届时,是揉圆捏扁,是炼为傀儡,皆由本君心意。如何?”
神魂受制,永世为奴!这是比死亡更为可怖的结局。
许泠川脸色血色尽褪,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犹豫太久,猛地抬头,目光决然如焚:“一言为定!”
陈观雪漠然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终于落入精密陷阱的猎物,唇瓣轻启,吐出冰冷的四个字:“一言为定。”
语罢,他不再多看地上狼狈的少年一眼,拂袖转身,沉重的寒穹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彻底消失,许泠川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冷汗已浸透重衣。每一次与陈观雪的交锋,都是在耗尽心力与性命赌博。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所幸,他又一次赌赢了。趁着那恶兽对他这份“顽劣”尚存一丝兴趣,他必须更快、更狠地成长起来!
他挣扎着起身,拾起地上那柄染血的佩剑,归鞘。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扇宛如巨兽之口的殿门,转身,步伐虽仍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踏入渐明的晨光之中。
陈观雪自恃掌控一切,投鼠忌器。
又岂知,飞鸟一旦入林,纵有金丝为笼,亦难再追回。
在这里,我们约定1尺,约等于10寸,约等于30厘米。泠川身高目前约为一米七七。从前身高约为一米五左右。通过那个书架的描写,希望给大家较为直观的感受。
但也不必灰心,川子还会长的。迟早超过陈观雪!(嗯,可能也不会超过,我还没想好,哈哈哈,不过我不希望两个人身高差太多,这个之后再另行探讨吧)
跟着就是第二卷了,大家做好准备,接下来会迅速进入川子的个人成长线,同时穿插群像,扩大世界观,而他也终会明白,自由的代价。
大家觉得他会被“染黑”吗?哈哈,让我们拭目以待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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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飞鸟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