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老侯爷的骂声渐渐低了,不是怒火平息,而是深知无用的疲惫与更深沉的绝望。
他曾试图强行冲出房门,却被门外那看似恭敬、实则不容置疑的侍卫“请”回。
送来的饭菜美味可口,衣物柔软舒适,药物昂贵,可这一切“优待”都像是在无声地强调他们的囚徒身份。
谢老夫人也开始变得沉默。
她不再频繁落泪,只是用那哭伤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手里机械地捻着佛珠,却连祈祷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开始下意识地整理房间,将本就整齐的物件反复摆弄,仿佛想在这方寸之地,重新建立起一点点对生活的掌控感,动作却透着一种迟滞的悲凉。
一种 “寄人篱下”的认命感,开始如冰冷的潮水,慢慢浸透他们的骨髓。
他们不再高声质问,甚至彼此之间都减少了交流,因为任何话语都可能触及那无法承受的痛处。
老侯爷时常久久坐在椅中,望着窗外四方的天空,挺拔了一生的脊背,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些。他不再骂萧璃,而是用一种混合着屈辱、忧虑和一丝审慎的复杂语气,对夫人低语: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书儿……还在她手中。我们……不能妄动。”
这话语里,有身为父亲无法保护儿子的耻辱,也有为儿子安危不得不隐忍的无奈。
他们依旧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但精神却在这精致的牢笼里迅速萎靡。
激动、痛骂、无措,最终都化作了死水般的沉寂。
他们认命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生死未卜、受制于人的儿子。这份认命,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显悲凉,也成了萧璃牢牢掌控谢云书的最有效的筹码。
烛火在柳家偏厅里跳跃,映着柳父尚且留着眼角肿胀的伤痕,略显焦躁的脸。
内心惶恐着自家安危:前几日早朝就不该多言,那萧璃,那是他这小门小户惹得起的。
空气中弥漫着晚膳后未散的饭菜余味,此刻却让人觉得分外腻烦。
“清漪,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柳父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谢家……谢家已经完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那是长公主殿下的手笔!你还不明白吗?谢云书如今是殿下看上的人,是生是死,都由不得他,更由不得我们!”
他看着女儿苍白却倔强的脸,苦口婆心,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云书那孩子,身子骨本就弱,如今又卷入这等祸事,前途尽毁不说,只怕性命都堪忧。我们柳家小门小户,如何能与天家贵胄相争?李家的长子,年轻有为,家世清白,你嫁过去,是正头娘子,安稳富贵……”
柳清漪猛地抬起头,一双明眸里盈满了难以置信和尖锐的失望,打断父亲的话:“父亲!您如今说这些,不过是怕谢家的祸事牵连到柳家,想尽快与云书撇清关系罢了!什么安稳富贵,不过是冷血无情的托词!”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谢府门楣,当初是女儿高攀。云书他……他温润儒雅,学识渊博,待我以诚,何曾因我门第而轻视半分?如今谢家遭此大难,云书身陷囹圄,我们不说设法营救,反而要急不可耐地断亲改嫁,这与落井下石有何区别?女儿做不到!”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那场映红夜空的熊熊大火,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婚宴上的喧闹如何变成惊恐的哭喊。
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眉眼温和,却因体弱而微微咳嗽的身影,如今不知在长公主手中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一想到此,她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礼法?皇家威严?”柳清漪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长公主殿下如此行事,强夺臣子,罔顾人伦,难道就合乎礼法了吗?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仗着权势……”
“住口!”柳父厉声喝道,紧张地看了一眼窗外,“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殿下如何,岂是你能妄议的!”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却带着最后的通牒:
“清漪,为父是为你好。谢云书已是泥菩萨过江,你莫要再痴心妄想,把自己也搭进去!李家那边,为父已初步有了意向,你早做准备。”
说完,柳父拂袖而去,留下柳清漪独自一人站在厅中,浑身冰凉。
父亲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扎得她体无完肤。
高攀?冷血?她只觉得心寒。
她知道父亲素来谨慎,甚至有些趋利避害,却没想到在谢家倾覆之际,他能如此迅速地划清界限,甚至要将她当作维系家族安稳的筹码,匆忙塞给另一个男人。
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桌沿才稳住身形。
怎么办?云书还在那吃人的公主府里。
长公主萧璃的凶名与权势,她岂会不知?那是一个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女子,行事肆无忌惮。父亲怕了,京城里多少人都在看笑话,或等着撇清关系。
可她不能。
那个曾与她交换婚书,许诺白首的男子,此刻正身陷囹圄。她忘不了他温和的笑容,忘不了他谈及诗书时眼底的光,更忘不了大婚当日,他握住她手时,那微凉却坚定的触感——尽管那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一时兴起……”她喃喃自语,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对,长公主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像摆弄一件新得的玩具。等这兴头过了呢?是不是就会放过云书?
这个念头让她生出一点微弱的希望。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云书被毁掉,而自己却顺从地穿上另一身嫁衣。
她在空荡的厅堂里来回踱步,脑子飞快地转动。
直接去公主府要人?无异于以卵击石。去求告御前?她一个无职无品的女子,如何能见到天子?就算见到了,萧恒是萧璃一母同胞的弟弟,难道会因为一个外人去拂逆权势滔天的长姐吗?
思绪纷乱如麻。
她想到或许可以去找谢家昔日故交,尽管树倒猢狲散,总该有一两个念旧情的?或者……想办法打听公主府内的消息,至少要知道云书现在是死是活,境况如何。
夜渐深,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柳清漪停下脚步,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她不能放弃。
这不仅仅是为了婚约,为了情意,更是为了她心中那份无法被权势和恐惧磨灭的、关于“人”的基本道义。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救他出来,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即便前路迷茫,荆棘遍布,她也绝不能,就此认命。
连日的奔走如同石沉大海,溅不起丝毫涟漪。
昔日与谢家交好的人家,不是避而不见,便是婉言推脱,字里行间透着明哲保身的疏离。
柳清漪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日渐熟悉的、却一次次让她失望的街道上,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现实的冷风中摇曳欲熄。
父亲日渐强硬的改嫁通牒,更像是一道道催命符,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喘息空间。
就在她心灰意冷,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时,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她看到了一个佝偻熟悉的身影——是谢家的老管家,福伯。
不过月余,福伯仿佛老了十岁,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已是满头霜雪,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衣衫虽还算整洁,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灰败与沧桑。
他正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步履蹒跚,似乎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福伯!”柳清漪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福伯闻声浑身一颤,缓缓转过身。
当他看清是柳清漪时,浑浊的老眼先是闪过一丝微光,随即被更浓重的悲戚和愧疚淹没。他嘴唇哆嗦着,未语泪先流,混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柳……柳小姐……”福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放下包袱,竟对着柳清漪,就要屈膝跪下,“老奴……老奴对不住您啊!谢家……谢家误了您的婚事,对不住您……”
柳清漪心头大恸,急忙上前一步,死死托住福伯的手臂,不让他跪下去。
“福伯,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此事与您何干?与谢家何干?是那……是那强权欺人!”
扶着福伯颤抖的手臂,感受着老人身上传来的、属于谢家往昔温暖记忆的最后一丝气息,柳清漪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恐惧、愤怒和无处诉说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福伯,您告诉我,云书他……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公主府……公主府里到底是什么情形?”她急切地追问,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福伯老泪纵横,只是摇头,泣不成声:“老奴……老奴也不知道啊……那日之后,少爷就被带走了,府里的人都散了,公主府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打探消息……老奴无用,老奴对不起老爷夫人的托付,更对不起少爷和您……”
他反复念叨着“对不住”,那苍老而充满愧疚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柳清漪的心。
她原以为能从福伯这里得到一丝线索,哪怕是最坏的消息,也好过如今这漫无边际的猜测与担忧。
可连看着云书长大的老管家,也一无所知,甚至自身难保。
这一刻,柳清漪清晰地感受到,谢家是真的倒了,那座曾经让她觉得需要仰望的门楣,已在烈火与强权下化为废墟,连最后一点余温,也即将随着老管家的离去而消散。
看着福伯佝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巷口,柳清漪独自站在原地,任由春末的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带来刺骨的凉意。
父亲冷血的算计,旁人的冷漠疏离,福伯无奈的血泪,以及云书生死不明的处境……所有的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几乎让她窒息。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中,福伯那声声“对不住”,反而像一簇微弱的火苗,重新点燃了她骨子里的倔强。
谢家没有对不起她,是这世道对不起谢家,是那强权对不起云书!
若她此刻屈服,顺从父亲改嫁李家,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云书,对不起他们之间那份虽未礼成、却已刻入心中的婚约!
她用力擦去眼角最后的湿润,眼神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联系不到云书又如何?没有丝毫头绪又如何?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记得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眉眼温润的男子,她就不能放弃。
总会有办法的。哪怕是用最笨的方法,哪怕是要她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她抬起头,望向皇城方向,那座巍峨宫殿的阴影,仿佛也笼罩不住她眼底重新燃起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