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初时淅淅沥沥,很快便转为滂沱,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西苑精致的窗棂与屋檐,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纷扰与不堪都冲刷干净,却又徒劳地让室内的压抑更加无处遁形。
萧璃的卧房内,烛火通明,暖融的炭火驱散了雨天的湿寒,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冰冷而粘稠的对峙。
谢云书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禁锢在铺着柔软锦褥的卧榻之上,萧璃玄色的宽袍松散,墨发如瀑,俯身靠近他,如同一只锁定猎物的凤鸟。
她冰凉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烙印在他颈侧脆弱的皮肤上,不是亲吻,更像是一种标记与占有。
湿濡的触感和轻微的吮吸声,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激起谢云书一阵剧烈的战栗和全力挣扎。
“放开……!”他偏头躲闪,手腕被她牢牢扣住,压在榻上,屈辱和一种被侵犯的愤怒让他眼底泛红,声音嘶哑。
萧璃却低笑一声,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重了力道,直到那处皮肤必然留下难以消散的绯色印记。
她稍稍抬起脸,呼吸拂过他敏感到汗毛倒竖的颈窝,看着他因挣扎和愤怒而急促起伏的胸膛,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雨夜特有的、冰冷的慵懒:
“你的那位未亡人,柳清漪……倒是痴心得很。”
她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入他最敏感的神经,“这几日,她可是四处奔走,想着如何救你于本宫的‘魔爪’呢。”
谢云书浑身猛地一僵,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你……你对她做了什么?!”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比此刻身体受制的屈辱更甚。
“不准碰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与维护,“她是无辜的!所有的事都冲我来,与她无关!”
看着他瞬间失控的反应,听着他语气中对另一个女子毫不掩饰的紧张与维护,萧璃眼底最后一丝慵懒的笑意彻底冷却,凝结成冰。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方才在他颈间沾染的湿意和温度,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脸来,直面自己。
“无辜?”她红唇勾起一抹极其冷冽讽刺的弧度,眸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生生剖开,“你们还真是……鹣鲽情深,感人肺腑啊。”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千斤重压和隐晦的戾气,砸在谢云书的心上:“她越是奔走,越是证明对你的情意深重,越是让你难以割舍……不是吗?”
指下的力道收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骼。
萧璃凑近他,鼻尖几乎相触,眼中是翻涌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因他维护旁人而燃起的怒火。
“谢云书,你越是在乎她,越是拼了命地想护住她,”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诅咒,又如同最终的宣告,“本宫就越是要让你看清楚,你谁都护不住。你的喜怒,你的牵挂,你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只能是本宫的。”
“看来,”她松开他的下颌,指尖却留恋般地划过他颈上那新鲜的印记,带来一阵战栗,语气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平静,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胆寒,“本宫得把人看得更紧些才是。免得……被一些不识趣的苍蝇,扰了清净。”
窗外雨声轰鸣,仿佛在为这场注定无法挣脱的囚禁与占有,奏响沉闷而绝望的序曲。
谢云书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米黄色的帐幔,只觉得那冰冷的丝缎,正化作无形的枷锁,将他连同他所有在意的人和事,一同拖入无底深渊。
而萧璃,就是那个执掌着锁链另一端的人,冷酷,**,不容半分违逆。
寝殿内,烛火已被宫人悄声熄灭,只余一缕清冷月光,如霜如练,透过低垂的鲛绡纱帐,无声地洒落。
萧璃从身后紧密地拥着谢云书,手臂环住他清瘦的腰身,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脊骨嵌入自己的胸膛。
谢云书身体僵硬如石,呼吸压抑而清浅,显露出无声的抗拒。
然而,在这具充满抵触的躯壳旁,萧璃却先一步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梦魇。
七年前的尘封记忆,裹挟着西域特有的、混杂着香料与沙尘的燥热气息,汹涌而来。
那时,她并非如今权倾朝野、令人畏惧的长公主,只是龙椅上那对至尊父母手中,一枚用以换取边境短暂和平的棋子——名为“圣女”的祭品。
漫长的“和亲”传统,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每三年便吞噬一位年轻的贵女,连同她带去的无数仆役,一同消失在黄沙尽头,再无声息。
那时她不是萧璃,是那个不受宠爱的萧玥,十四岁生辰刚过完,便被迫穿着繁复华丽的圣女礼服,远赴西域,她挣扎过,但母亲说那是她作为公主的信仰,庇护子民是她的责任,生来注定的使命。
年仅十岁的幼弟哭着求母后不要让姐姐去遥远的西域,父皇和母后只是对了对眼色将弟弟抱走,毫无情分,只有满口的神权与天佑。
她被迫站在巍峨却陌生的西域祭坛之下。
祭坛周围火光摇曳,映照着那些披着绛红色袈裟的身影,他们的眼神在庄严肃穆的经文唱诵下,隐隐流动着一种让她脊背发寒的审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头晕的奇异香料气味。
她自幼生长于宫廷倾轧,因不受宠,见惯了人心鬼蜮,何曾真心信仰过这些虚无缥缈的神权?
所谓“圣女加冕”,需由数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在祭坛之上,以神圣之名“破除童子污浊”,方能承接神恩——这荒谬而野蛮的习俗,只让她感到彻骨的冰冷与恶心。
当仪式进行到关键处,祭坛周围的吟唱变得高亢迷乱,为首的高僧向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试图触碰她象征“纯洁”的衣襟时,萧璃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猛地握紧了那柄她偷偷藏匿的、用于防身的匕首。
不信神,便不畏神罚!
在那只带着熏人气味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刻,寒光暴起!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所有被背叛、被当作物品献祭的愤怒与绝望,将匕首狠狠刺入了那高僧的胸膛!
“噗——”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在喧嚣的祭坛上微不可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
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她白皙稚嫩的脸颊,也染红了那神圣的祭坛。
喧嚣戛然而止,随即是更猛烈的爆发。
“妖女!亵渎神灵!”
“不详!抓住她!”
她握着滴血的匕首,站在一片混乱与惊恐的中心,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黑夜般的眼眸中燃烧着与其年龄不符的狠戾与决绝。
那一刀,斩断的不仅是所谓“净化”的进程,更是她身为棋子的顺从命运。
然而,反抗带来的并非自由,而是更深沉的黑暗。她被粗暴地拖下祭坛,打入阴冷潮湿的地牢。接下来的三年,是无尽的噩梦。
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光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腐朽、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无休止的审讯,花样百出的刑罚——带着倒刺的鞭子抽裂肌肤,烧红的烙铁烫下印记,刺骨的冰水淹没口鼻……身体在极致的痛苦中反复撕裂、愈合、再撕裂。
那些施刑者试图摧毁她的意志,逼她承认“罪行”,屈服于那套她嗤之以鼻的神权体系。
睡梦中,萧璃的眉头死死拧紧,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环抱着谢云书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指尖深深陷入他月白的中衣,甚至掐痛了他的皮肉,仿佛正抵御着无形中的鞭挞与束缚。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唇齿间溢出压抑的、破碎的呓语,如同被困在绝望深渊中的幼兽,发出混杂着恐惧与不屈的呜咽。
“……滚……休想……”
这带着血腥气的、充满抗拒的梦呓,清晰地传入谢云书耳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这具躯体在梦魇中不受控制的颤抖,那紧绷的肌肉传递出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刻骨铭心的恨意,更是一种曾在绝境中疯狂燃烧过的求生意志。
这一刻,谢云书原本被屈辱和恨意填满的心,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她灵魂深处的惨烈记忆,狠狠凿开了一道裂隙。
他依旧紧闭着双眼,维持着表面的冷漠,但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平日里那双冰冷、掌控一切的凤眸深处,偶尔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空洞与戒备。
这个强势地剥夺他一切、将他囚于方寸之间的女人,她那看似与生俱来的冷酷和对权力的绝对执着,其根源,是否就埋藏在这段被至亲背叛、在异域地狱受尽折磨的过往之中?
这个认知,像一根带着倒钩的冰刺,扎入他恨意筑起的壁垒,带来一阵尖锐而复杂的刺痛。他仍是她的囚徒,仍憎恶着她的所作所为,但这憎恶之下,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对命运弄人的冰冷窥见,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极力否认的、对于那沉重创伤的复杂触动。
萧璃在梦中仿佛又感受到了烙铁的灼烫,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将脸更深地埋入他略显单薄的后背,像是在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庇护所。谢云书浑身僵硬,在这静谧得只剩下彼此呼吸与心跳声的寝殿内,清醒地承受着身后人无意识传递来的痛苦浪潮,以及自己内心那开始悄然翻涌、不再纯粹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