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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在时间的滴漏中渐渐稀释成一种浑浊的灰蓝。天边,一道冰冷的鱼肚白悄然浮现,如同旧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预示着黎明勉强的到来。
北峪村从窒息的梦魇中苏醒,但这份苏醒带着宿醉后的沉重与失忆般的茫然,村庄依旧沉寂,只是这沉寂里,渗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粘稠的压抑。
早起下地的村民,在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附近的坡地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连往常清晨惯有的鸟鸣都稀疏了许多。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混杂在泥土和晨露的味道里,让人心头莫名发沉。
有人注意到,通往镇外的那段土路上,似乎有杂乱的脚印和某些深色的、干涸的污渍,但没人敢细看,也没人多问。
在这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起初,是张彩凤发现不对劲。
日头已升得老高,她拎着一筐笨鸡蛋,脸上堆砌着刻意讨好的、贱兮兮的笑容,想去给钱老板赔个不是,找到他的住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又生也不在,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
紧接着,有人发现那几个打手的家里也是人去屋空,问遍左右邻居,都说昨晚听到摩托车响出去后,就再没见回来。
“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跑路了吧?”有人私下猜测。
“还有比钱老板还横的人?他不找别人麻烦就烧高香了!”
“那…难道是…昨晚那动静…”有人欲言又止,想起了昨夜隐约听到的,从村外传来的,不似人声的嘶吼和短暂的惨叫,当时只当是山里的野狼争食。
议论声像暗流一样在村里涌动,却始终浮不上水面,一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有人说看见项野抱着又生往乱葬岗去了,但警察去搜查了几次,什么都没找到。
有人胆子大,好奇心作祟,沿着昨晚摩托车可能去的方向,往镇外走了走,只有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仿佛经历过激烈搏斗的土地,以及几处已经发黑、难以辨认的深色痕迹。
项野,又生,钱老板,以及那几个打手,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诡异。
它违背常理,挑战认知,比横陈的尸体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就像是被这沉沉的夜色,或者被那片他们意图作恶的土地,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他们逃到了南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有人说项野抱着又生跳了河。
还有人说在深山里看见过他们,但都是传闻,没人能证实,也没人愿意深究。
三年后,一个外地来的商人买下了北峪村后山的一片地,说要开发旅游,带来财富和文明。
钢铁巨兽般的推土机轰鸣着开进了这片被遗忘的安息之地,无情地推平那些无主的荒坟,碾碎沉积多年的寂静。
工人们在老槐树下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沓钱和一个小木猫。
钱很新,像是从来没流通过,木猫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每一个线条都灌住了情感,可见主人的珍爱。
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是谁埋的,为什么要埋在这里,工头把铁盒子交给村委会,村长把它放在村委会的仓库里,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北峪村的日子仍在继续,以一种惯性的,近乎麻木的方式。
张彩凤依旧嚣张跋扈,用尖锐的咒骂武装内心的虚空,小卖部生意日渐萧条,最终彻底关门,像她的人生一样落寞。
年轻人像候鸟一样纷纷飞离这片贫瘠的土地,村庄在加速的空心化中愈发沉寂。
又一个冬天降临,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山野、村庄、道路,以及所有不愿被记起的往事。
它们试图用纯洁的白,掩埋一切污迹与伤痕。
野草在厚厚的冻土下沉睡,它们的根须在黑暗中延伸,等待着下一个无人期待、却也如期而至的春天。
它们烧不尽,却也注定,长不高。
十年又过去了。
北峪村通了公路,有了网络,一些年轻人开始回村创业,开农家乐,搞电商,村子渐渐有了生气。
那棵老槐树被划为古树名木,周围修了一圈围栏,成了村里的一处景点,树下立了块牌子,简单写着树的年龄。
一个年轻的纪录片导演,带着他的团队,一个美术指导来到北峪村,想拍摄一部关于农村变迁的片子。
导演叫严明,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温和。
美术指导说他来过这里当支教,在十多年前。
在收集素材时,他们听村里的老人讲起了项野和又生的故事。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眯着眼睛回忆,他是村里为数不多还记得那段往事的人,“项野那小子和那个叫又生的丫头,都是苦命人哪…”
严明认真地记录着,他被这个残酷而又充满力量的故事深深震撼,“后来呢?您知道他们到底去哪儿了吗?”
老爷子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涸的土地,“走了,死了,谁知道呢?这世道,穷人的命就像这树上的叶子,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严明又走访了几个老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
有人说在南方某个城市见过他们,开了一家小店,日子过得不错。
有人说那晚项野抱着又生跳了村外那条大河,尸体都没找到。
还有人说在云雾缭绕的深山里,撞见过一个形似项野的孤独身影,与世隔绝,如同野人。
在村委会的仓库里,陈默找到了那个包裹。
打开时,一股属于另一个年代的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沓边缘泛黄的钞票,沉默地诉说着一个未能实现的逃亡计划,那只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的小木猫,则凝固了一段至死不渝的温情与守护。
“这些东西一直没人认领,”年轻村长说,“就放在这里了,你要拍纪录片,就拿去用吧。”
严明郑重地拿起那只小木猫,放在掌心细细端详。粗糙的木纹之下,他仿佛触摸到了两具年轻身体曾经炽热的温度,看见了他们全部卑微的梦想与那份沉重如山的约定。
那天晚上,严明独自来到老槐树下,月光如水,洒在斑驳的树皮上,他用手轻轻抚摸着树干,感受着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
“如果他们真的逃出去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严明对着虚空,发出了一声无人能答的询问。
只有夜风穿过古老枝桠的缝隙,发出持续而空洞的呜咽,像是叹息,又像是亘古的沉默。
回到城里,严明开始着手制作纪录片,美术指导靠想象绘制着项野和又生的故事,严明将这个故事作为主线,取名为《野草烧不尽》。
片子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很多人被这段残酷的青春往事打动,开始关注农村贫困青少年的生存状况。
一位心理专家在看完纪录片后写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悲剧,而是两个被社会抛弃的灵魂,在绝境中相互取暖,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对抗命运的故事。他们的挣扎与毁灭,折射出的是整个社会对弱势群体的忽视。”
另一个评论则说,“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有些野草,还没来得及等到春风,就已经在寒冬中枯萎。项野和又生就是这样的小草,他们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爱,却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寒冬。”
片子播出一年后,严明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老爷子,自称是项野当时的好朋友。
“我看了你的纪录片,拍的真好…真好…”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哽咽,吐字有些含糊,“项野小时候经常挨饿,总来让我帮他找打零工的门道,赚的那点钱啊,从来不花,就说要攒着带又生离开…”
“那您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吗?”严明急切地问。
“项野走了,我没有对不起他…真的没有…”老人的话语开始变得零碎、重复,逻辑混乱,仿佛陷入了某种谵妄的状态,只是反复嘟囔着,“我没有对不起他…我回去了…”
严明默默的挂断了电话,他把那个小木猫拿了回来,摆在电视柜上,想象着二十多年前,两个瘦弱却坚韧的身影,在北方荒凉的山村里,如何相互依偎,如何对着渺茫的星空,许下那个朴素而悲壮的约定。
“如果他们还活着,今年也该年过半百了。”严明时常这样想。
或许,在某个我们无法抵达的平行时空里,项野和又生真的成功穿越了那片山林,抵达了一个温暖的城市。
项野或许凭借着他的执拗和那双巧手,成了一名出色的木匠。
又生也许终于能摆脱噩梦,经营一家小小的花店,终日与芬芳为伴。
他们可能会有一个女儿,继承了项野深邃的眼眸和又生沉默中的坚韧,每到周末,他们会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海边,看潮起潮落,然后轻声告诉她,“爸爸妈妈小时候住的地方,看不见这样辽阔的海。”
但这终究只是美好却无力的想象。
冰冷的现实是,他们的生命轨迹,在那个血腥的夜晚之后,便戛然而止,如同两滴雨水落入浩瀚沙漠,瞬间被吞噬,再无迹可寻。
严明轻轻拍了拍那个小木猫冰凉的头顶,轻轻说,“无论你们在哪里,希望你们终于获得了自由。”
窗外起风了,树影摇曳,沙沙作响,像是在冥冥之中,给予了他一个缥缈的回应。
回到书房,严明打开笔记本电脑,在《野草烧不尽》的影片介绍末尾加上了一段话: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因为每一个听过它的人,都会在心中为他们编织一个属于自己的结局。也许这就是纪念他们最好的方式,记住那些在命运重压下依然不放弃爱与希望的人,记住每一个拼命挣扎却依然被时代洪流淹没的卑微生命。
野草烧不尽,不是因为它们有多么顽强,而是因为在每一片被烧焦的土地下,都埋藏着无数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
项野和又生就是这样的种子,他们在最贫瘠的土壤中生长,在最残酷的环境中挣扎,虽然最终未能等到春天,但他们的故事,却像种子一样,在每一个听过的人心中生根发芽。
谨以此片,纪念所有在黑暗中依然追寻光明的灵魂。”
电机,发布,屏幕暗下。严明走到窗边,望向远处,新修的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远方,最终消失在层峦叠嶂的群山剪影之中。
就像那些深埋在时光尘埃下的秘密与悲欢,终将被不断覆盖、遗忘。
唯有记忆,如同岁岁枯荣的野草,根系深扎于意识的冻土之下,在每一个意料之中或之外的春天,悄然萌发新绿。
野草烧不尽,也长不高。
但终究,曾经生长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