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 第4章 第 4 章

一道细碎清脆的声响从下方传来，像是地狱里那道唤人灵魂的脆响。

明明极轻，可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任慕停住动作，低头，看向了那声音的来源，在自己的左手腕处，一条淡金色的手链反射头顶吊灯，泛着微光。

她抬起手腕摸了摸。

这是哥哥送她的十八岁成年礼物，也是她长这么大的唯一一件饰品。

任慕一动不动地在餐桌前站了许久，半响，她转身，不声不吭地离开了餐厅。

走出几步，身后传出佣人收拾残羹剩饭的碗盘碰撞声。

声声脆响，唤回了她的意识。

回了卧室，房门关上，任慕坐在书桌前，拿出手机搜索了下任兴志给她发来的那两所学校，又细查了一下从北城家里到那边的距离路线。

就算是最快的交通方式，前前后后也需要将近一天的时间，还是在不考虑高昂的路费下。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离远点，她不会不知道。

可她能有什么方法……

就在这时，任慕忽地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徐琼华，那个怀胎十月把她生下来的女人。

猜不准母亲的想法，所以又有些退缩，因为尽管徐琼华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下，甚至会为了她来找任兴志理论，那等母亲离开后她的后果呢？

任兴志应该会把她打死。

可还是不死心。

透蓝的天空，柏油马路被烈日烤得滚烫。下午两点多又是最热的时候，任慕特地找了一个家里没人在的时间段，坐公交车去了约好的奶茶店里。

今天是工作日，大多人都是直接打包离开，所以只有零星几个坐着休息的客人。

她看着餐单，给自己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给徐琼华要了杯加料的珍珠奶茶。

在店内最侧面的桌椅前坐下。

约摸着过了几分钟，伴随着店员统一语气的欢迎光临，从店内正门处走进来了一个中年女人。

她不同于于岚身上外放的雍容华贵的气质，也不像于岚那样从头到脚都是名牌，但她的穿着依旧高档。

而且其实年轻时徐琼华要比于岚好看一些的，只是上了年纪后没有金钱的堆砌，倘若站在一起，难免会逊色黯淡几分。

任慕朝母亲挥了挥手。

徐琼华朝这边看了过来，对上她的笑眼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任慕习惯了她这样，自顾笑着，在她走过来时把奶茶往她面前推了推，“妈，我给你点的。”

徐琼华睨了眼，手摸了摸带着水汽的杯壁，微不可察地蹙眉，“少喝凉的，这么热身体受得了吗。”

任慕默默把刚要送到吸管旁的嘴巴收了回来，低眉，“我也没有经常喝。”

“要跟我说什么？”

任慕把搭在桌边的胳膊放下，看向对面这个和自己有数月未见的亲生母亲。

果真岁月不饶人，徐琼华的眼角多了条明显的皱纹，头发也不如年轻时那般油亮，不过，她比前几年的状态要好了很多，想必日子过得也还算顺心。

想到这里，任慕在心底苦笑一声，表情没有显露，回：“我最近在填志愿，在考虑要去哪里读大学，我爸……想让我去C市。”

“C市？那就去呗。”徐琼华好像完全没有明白她的心思，“省得你总在北城待着，出去读几年学有什么不好，反正有人给你出钱。”

“……”任慕小声说，“但我不想去，太远了。”

徐琼华闲着用吸管搅拌奶茶的动作稍停，她抬头，注视了她几秒，目光里带着审视，讥诮道：“你是舍不得家，还是舍不得任霁那个私生子啊？”

“妈！”任慕压着嗓音，慌张地看了眼周围，“你别这么说行不行。”

徐琼华冷哼一声，“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还有于岚和任兴志那两个贱货，我看你是不是跟他们住一块时间长了被传染了啊？”

任慕总是听不了这些污秽的话的，尽管她说的是事实。指尖一点点掐进了肉里，眼底一片死寂，片刻后。

“但不是你把我推过来的吗？”她说。

徐琼华：“……”

从空调屋里离开重新走到被烈阳覆盖的街道上，身体一时难以接受如此大的反差，会觉得比长时间待在户外还要闷热。

任慕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身边行走的路人鲜少。

自从父母离婚后，徐琼华日复一日地在她耳边变着法地辱骂那对狗男女。

那段时间徐琼华精神状态很不好，整日要么哭、要么砸东西。小任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一旁跟着哭。

徐琼华有时会抱她，将她视为此生唯一的依靠，跟她说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但有时，她会把火全撒在任慕的身上，疯癫地责怪她为什么不乖一点，又疑神疑鬼地问她是不是也在瞒她骗她。

任慕被母亲的样子吓到，哭得更厉害了。

其实她是很心疼母亲的，也知道母亲是受害者。

可她呢，她又何尝不是。

所以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在意她的情绪。

母亲现在有了新的家庭，生活也渐渐回到了正轨上，气色都好了很多，算是已经从过去失败的人生经历里走出来了。

那她呢？

无人在意的她好像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或许来之前任慕就知道和母亲说会是这个结果，她的母亲她又怎会不了解，可终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人在没有真正亲耳得到答案的时候，总时常心存贪念，试图得到上天的怜悯，可终是自欺欺人。

出来逛了一圈，一个人压了会儿马路，事情还是没解决，任慕眯眼看天空上刺眼的阳光，垂下头轻叹了声。

填报志愿的日期马上就要截止了，越是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可日子却越是如同过眼云烟，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兼职的事没心思去考虑，大学的事又完全没有解决的头绪。

可逃避总归不是个办法。

志愿填报截止的前一天上午，任慕收到了高中时坐她前桌的一个女生的微信消息，对方问她报的哪所学校，在哪个城市。

她打字回复：【还没考虑好。】

消息发了出去，任慕蓦地感觉自己这样似乎太过冷淡，就挑了一个苦恼的表情包，以此代替自己积极的回应。

女生回：【哎，我最近也一直发愁呢，你是不知道，我爸妈还给我找了一个帮忙报志愿的专家，弄得比我还谨慎，天天朝我念叨，可墨迹死了。】

任慕看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要回什么。

女生又道：【你爸妈呢，是不是也一样？之前我妈还说让我出国，不过被我回绝了。】

这个女生是没有炫耀的坏心思的，任慕知道。

因为在她眼里，任慕和自己家境情况差不多，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会觉得两人更有共同语言。

都住在高档的别墅区里，父母都很忙，只留下一张又一张的银行卡。只可惜，除了确确实实住在这里以外，其他的，任慕都在撒谎。

她谎称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她谎称自己对小裙子首饰不感兴趣，她谎称有时走路回家是为了锻炼身体，她也谎称是因为减肥而不吃晚饭。

要不是有一次从家里出去被前来探望亲戚的女生偶然遇到，恐怕人家真的会对自己的话存疑。

不过也已经不重要了。

任慕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屏幕上方弹出条新的消息。

任霁：【我十一点半就考完了，在家等我吧。】

任慕这才想起来，昨晚哥哥跟她说他上午有一门考试，只是她当时也没太往心里去，现在想想，他这么急着回来，恐怕也是为了她志愿的事。

结束和前桌女生的闲聊后，任慕走到阳台上，向下盯着院子发呆了一会儿。

昨天半夜里突然下了半个多小时的小雨，清晨起来一看，院子里的月季花和门廊处粉色的飘香藤也被雨水催折，落了不少花瓣和绿叶在地上。

于岚特地没有让佣人打扫，说自然状态下的飘零有时会比人为的更美。

任慕也这么觉得。

她收回视线，看了眼现在的时间，就回了屋子去穿衣服。她在家实在无聊，一个人时又容易胡思乱想，所以她决定干脆去接哥哥“放学”。

大概十一点十几分的时候，任慕就到了他学校门口。

果真大学和高中是不一样的，无论是哪个时间段，门口都有来来往往的学生，又赶上了饭点，旁边也有不少小吃推车。

怕自己等得闲，她还特地戴上耳机在树荫下听歌。然后从微信上告诉了任霁一声。

耳机里播放着轻缓流淌的歌曲，任慕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从校门走出来的人，在试着幻想自己未来的大学生活。她低下头，脚踩着路边的砖缝。

“诶？是你啊？”

视野范围里察觉到有人在身边停下，任慕抬起眼睛。

画着精致淡妆的女生朝她抿出一个笑容，“还记得我吗？”

任慕点头，将耳机摘下，“记得，你叫孟惜南，我哥的同学。”

“你来找你哥吗？”孟惜南笑笑。

“嗯。”

孟惜南从阳光下挪到了树荫处，回头望了眼校门，“我们有个考试，他应该快出来了。”

她身上是一件叠叠印花的长裙，虽然任慕不认识是什么品牌，但一看就知道很贵。无论是做工材质还是面料，和她从网上买的几十块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大概都不配给人家当抹布。

任慕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还是点了点头。

她并不讨厌她，只是，眼前这个女生实在太自信耀眼了，任慕会很怕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因为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就像墙缝中的杂草，而对方就像是被精心呵护培育的鲜花。

要不是因为顶着任霁亲妹妹这个虚假的名头，恐怕连跟人家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孟惜南看她一眼，也不急着离开，像是有意在跟她搭话，“你们兄妹关系还真好，性格也像，他平时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

任慕在手里团着白色的耳机线，只注意到了中间这句，抬头，“我们…性格像吗？”

孟惜南轻笑，“我感觉有一些吧，你们话都挺少的。”她也没管任慕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你们父母平时也很忙吧，难怪你们会亲一些。”

听她说话的时候，任慕看到任霁走出了校门口，正左右张望她的身影。

任霁平时的穿搭很简单，夏季就是普通的T恤和休闲五分短裤，颜色通常以深色为主。任慕以前一直觉得好像男生简单穿一下就很好看，后来才发现，原来还是取决于脸。

任霁看到她后朝她们走来。

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天热的原因，他步子迈得很大，走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在这儿？”他看着孟惜南。

孟惜南说：“我先出来的呀，看到你妹妹了，就过来跟她说句话。”

她笑得很甜，往前一小步离任霁近了点，语气熟稔地说：“怎么样，我押题押对了吧？我就说你信我肯定没错，这次题难，说不定有多少挂科的呢。”

任霁他站在阳光照射之下，眼睛眯了上，他朝她点头，“谢了。”

“就口头感谢啊？”孟惜南嘴巴微微撅起，狡黠一笑，“我也不为难你，等暑假请我出去玩吧？”

……

任慕眼前出现一个个太阳光晕，耳机线在手指上一圈圈的缠绕，硅胶材质的表皮被她掐出一个弯月牙似的印子，耳边只有头顶这棵树上传来的蝉鸣声以及阳光烘烤大地的声音。

她心好像很乱。

可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这股感觉究竟来自哪里，最后只归结于是自己的躯体化症状在作祟，以至于究竟任霁有没有答应孟惜南的邀约，她也没听清。

头顶被一只大手揉了揉，抬眼那刹，她和任霁的目光交汇。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头，将耳机线取了下来，揣进了自己兜里。

同时揉了揉她变紫红的指尖，“再缠下去血液就不流通了。”

任慕回头，见孟惜南已经离开了，她披肩的长发在阳光下格外顺滑。任慕头转了回来，听见任霁问，“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们性格很像。还说，我和你是……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