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 第3章 第 3 章

痛觉沿着肩膀传到了浑身上下各处，好像在一瞬间没了知觉，任慕站不直身体，像个虾米一样弯着。

“眼瞎了？！没看见你阿姨吗，不会叫人啊！”男人扯着嗓子嚷。

任慕捂着自己的肩膀，眼眶瞬间红了，抬头，“我叫了。”

“你声音跟个蚊子一样，谁他妈能听见？！”

长期以来养成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屈服，不敢顶嘴回击，那样他只会更生气，任慕忍着突如其来的耳鸣，开始道歉，“对不起……爸。”

面对着眼前自己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生父亲，任慕头垂得很低，“我知道错了，下次声音会大点。”

“连你也他妈不让我省心。”

任兴志骂她的时候五官有些扭曲。尽管人到中年，也依旧掩盖不了他良好衣品下那绝佳的气质，不像其他同龄人那般的发福，背影看起来甚至和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在亲戚朋友眼里他是好父亲、好丈夫，后者的好与坏任慕不想评价，但至于前者……她只能说，外人眼里确实如此。

作秀，是她这个父亲很擅长的一件事。

在妻子那里受得气终于被他找到了发泄口，任兴志在她走神的时候上手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道：“你是不是故意出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你妈让你来盯着我的，是不是看我们吵架你就高兴了？！”

任慕痛苦地捂住被他揪起头发下方的头皮，求饶，“爸我没有，我只是不小心碰到的，真的不是……”

说话间两人都忽视了那阵上楼声。

直到，“嚷什么嚷，大早上的晦不晦气！”于岚盘着胳膊，一脸不耐地拐角往楼上走，打断了任兴志的喊叫，“再这么大声就都给我滚出去！”

任兴志一下松了开，切换上一副讨好的模样，走过去，“小岚，你原谅我了？”

任慕上身蜷缩，眼泪无声地滑落，揉着自己的头发。

此时的她分不清究竟是肩膀还是头皮更痛一些。

“原谅？”于岚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你跟那女的没关系吗，你既然没错要我原谅什么？”

任兴志的花言巧语张口就来，笑眯眯地说：“我当然看不上那女的，但让老婆大人误会生气当然也是我的错。”

于岚脸色缓和了几分，朝书房抬了抬下巴，“把我手机拿过来。”

任兴志离开后，于岚视线缓缓落到了披头散发的任慕身上，眼底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提步朝她走近一步。

“成绩出来了，考得怎么样啊？”

任慕昂起头，把手放了下，她刚要张嘴，于岚就又接上问：“上六百了吗？”

她摇了摇头。

于岚笑了声，任慕听不出她这声究竟什么意味，她上下扫量她，“你这可真是，看你平时也没干别的啊，怎么还考这么点，这比任霁当初都少一百分了吧？”

任兴志走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这话，殷勤地把手机递给于岚，指了下任慕，“她哪儿能跟咱儿子比啊，她天生脑子笨，一点都不随我。”

于岚没接他的话茬，手指夹着手机晃了晃，面上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高傲，“既然该上大学了，你也算是自由了，正好走远点……”

她冷瞥了眼任兴志，“省得让你这个混蛋爹整天对着你发疯。”

“……”

他们离开后，任慕将房门关了上，把刚拉开的窗帘又重新拉了回去，屋内虽不抵夜晚的黑暗，但也足以阻挡一半的阳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喜欢黑暗，光明与她格格不入。耀眼的光亮打到她身上的时候，任慕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聚光灯下，她害怕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因为所有人都会嘲笑讥讽她。

所以她学会了躲。

走到床边，任慕躺在了任霁昨晚睡的那侧，枕着他枕过的枕头，盖着早已没有他身上温暖的被子，双腿弯曲，犹像在妈妈肚子里时的姿势。

眼睛闭上后，一滴泪掉落，最终没入枕头，残留一个椭圆形的水渍。

她忽然很想回到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虽然那段时光也谈不上完美，虽然她有暴躁的父亲、冷漠的母亲，但家是完整的，再不济，她也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除此之外，她还有哥哥，只对她一个人好的哥哥。

*

夏季的天气变幻莫测，没过多关心天气预报，但阴沉下来的天空已然昭示一切。原本要将近八点才黑下来的天空，却因突如闯进的乌云，早在六点钟时黑暗就已经遮掩了地平线，覆盖了大片的阳光。

风吹卷起地上的树叶，院子里的树拼命摇摆。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

任慕搬了把小板凳，在客厅落地窗前坐着，她静静地看着只隔一窗外宛若世界末日般的狂风，身后是噬人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阵风吹过，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向地面，伴随着轰隆一声雷响，任慕身体条件反射般颤了颤。

开门声蓦地响起。

任慕扭脸去看，没到他们下班回来的时间，那能在这个点回家的，只有任霁。

同样光线黯淡的入户门处，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个黑边模糊的影子。

“哥？”任慕说，“你不是不回来了吗？”

任霁迎着黑暗朝她走来，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他步伐有些急，快步到她面前蹲下，手扶住她的肩膀，眉眼里藏着担忧。

“你没事吧？”

他说了句外人眼里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可任慕懂。

她弯了弯唇，“哥，我早跟你说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她继续看着窗外，愈发猛烈的风雨阻碍了大片的可视范围，好像要将窗户吹裂似的。

任霁面色复杂地点了下头，挺直上身将她摁进了自己怀里。

任慕噙笑，下巴搭在了他肩膀处，她闻到了他身上潮湿的雨水味，“雨这么大，你不应该跑回来的。”

“没事，我想陪你。”他说。

她害怕打雷声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任霁一个人知道。尽管随着年龄的增加，她已经可以淡然地去面对，甚至去享受暴雨和黑暗，但在任霁心中，她可能永远都是那个脆弱的小女孩。

他在用他的方式来保护她。

读三四年级时的某一天，那晚同样下了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任慕被生气的任兴志关在了院子里，至于他为什么生气，她早就记不清了。

身后的黑暗里好像藏着什么可怕的妖怪，任慕胆子小，嚎啕大哭，用力拍门想让他放自己进去，可等待她的只有无视。

黑魆魆摸不着边的院子，时而划过白昼般的闪电，这一切的一切都加剧了她心里的恐惧，她环抱自己缩在仅有光亮的墙根下躲雨，可风太大了，眼泪和雨水混杂，脸上湿漉漉的。

她一直哭到凌晨，直到母亲徐琼华下夜班回家才把她带进去。

当晚，任慕就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中一直梦魇，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她在床边看到了任霁。

是他放学来看她了。

……

“慕慕。”任霁将她从自己身前拉开，此时屋里一片漆黑，万物被黑暗吞噬，刚才仅剩的那一丝光亮也在暴雨中消失了。他说，“我今天给你找了几所北城合适你的学校，你想不想看？”

任慕揪着他的衣角。

上午于岚和自己说的那句“正好走远点”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低了低头，“过两天吧，不着急。”

任霁：“嗯，也好。”

他覆在她的手上，略微酝酿，开口：“哥知道你这几天因为成绩心情不好，发挥失常不是你的错，你的未来还有很多条路可以选……”

“我还有未来吗？”任慕打断了他，满脸疲惫。

任霁握着她手的动作紧了紧，抬起，两人就这样在黑暗里对视，他坚定地说：“有，相信我。”

刚才那话一出口，任慕顿时后悔了，她后悔她把这种负能量传递给他，于是轻笑，“好，我相信哥哥。”

*

小时候的任慕又怕疼又怕苦，脸皮还很厚。

那时她最怕吃的药就是冲剂颗粒，每次喝之前都要矫情好一会儿，试图朝妈妈撒娇来获得某些抚慰。

徐琼华不吃她这一套，可她依旧乐此不疲。

所以遇到任霁后，她就寻求到了新的撒娇对象，偶尔感冒被逼吃药，她都会跑到相隔半条街外的任霁家，小手伸上去敲敲门，这时任霁就会将她牵进屋里，亲自剥一颗橘子糖塞进她嘴里。

时间总会改变许多事，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靠橘子糖来压制嘴巴里的苦涩了，尽管现在的药真的好苦好苦。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颗药片可以苦到这种程度，苦到吞咽下去后的半天时间内，嗓子里还泛着苦味。但任慕现在没了什么反应，也不会再去找哥哥撒娇了，与其说麻木，不如说是没力气。

吃了些东西后任慕用白开水送了药片下去，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听着楼下佣人精心修剪浇灌月季花的声音。

自从听见于岚那日一句话里有话的“正好走远点”后，任慕就不再有心思去想自己兼职的事情了，因为她总感觉于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志愿填报的期限不算长，所以她在等，等一个对她何去何从的宣判。

任霁大概也是拿不准她的意思，再者也因为还没到不填不行的程度，他也就先随她了，只是一旦空下来回家，他就会和她念上几句。

那劲头似乎比他当初填志愿还要认真。

今天的晚餐时间只有她和那对夫妇三人。

任兴志心情不错的时候对她还是挺好的，她不说话，不出一丝声响地用餐，也让他挑不上什么毛病，况且他本就没那么愿意搭理她。

一个被迫塞进这个家里的累赘，又是过去那些不堪回忆的见证，恐怕除了任霁以外，别人都厌恶她得很。

于岚最近开始保持身材，晚上只吃了些保姆做的新鲜沙拉，几片菜叶子混合在一起，再拌上了些沙拉汁，没几口就吃光了，她打着和好友的闲聊语音笑呵呵地上了楼。

任慕默默吃完后，将筷子放下，“爸，我吃好了，您慢慢吃。”

说这话时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孝子贤孙，而任兴志高兴时的那个随意的点头，就是慈爱父亲给予她的回应。

不过今天不同。

任兴志伸手朝她做了个手势，“哎，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任慕左手拇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双手搭在腿上，安静坐在原位不再起身。

任兴志不紧不慢地吃他剩下的那小半碗米饭，两三分钟过后，他拿纸巾擦拭了下嘴巴，在手里攥了个纸球，随手扔上了桌。

身体向后靠，他清了清嗓，“学校找好了？”

任慕目光落在了眼前那盘见底了的青菜上，“还在找。”

“嗯。”任兴志手指搭在桌上敲了两下，居高临下，“这家里情况你也知道，你都这么大了，用不着我再跟你说什么吧？”他意有所指。

“这C市临海，又是大城市，虽然你分不高，但也能找个教育资源不错的大学，我让我一个朋友帮着看了看，给你挑了俩，待会儿发你手机上。”

C市，是距离北城一千多公里外的一所城市，坐飞机都要两个多小时，不过也如他所讲，那的确是座并不比北城差的一线繁华城市。

任兴志或许对她还余留一点血缘关系上的父爱，不至于坑害她什么，只是彼此又心知肚明，她若真去了，恐怕一年内只有寒暑假才可以回来，虽然在这里她也没家和亲人值得挂念，可她还有任霁。

她不敢想倘若离开任霁后她会如何。

她可能真的会崩溃。

任兴志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在考虑，就拿起一旁的手机，操作了两下，同时任慕的手机屏也亮了起来。

她看了眼对面，拿起手机解锁，果不其然，看到了两个C市开头的学校名字。

“这俩都差不多，你选一个吧。”

这话不是在商量又或讨论，而是——逼迫和压制。

任兴志在用他身为父亲与生俱来的强权逼她在他提供的方案里做出选择。

在任慕面前，他甚至都不屑于用“威逼利诱”，因为他清楚，她不敢反抗，也不敢违背。

餐厅里只剩了她一人。

她突然好冷，尽管穿着长袖，可她依旧冷得彻骨。

余光中，她瞥到了餐桌那头放着的水果刀，那是一把白色的陶瓷材质刀，看起来要比自己抽屉里那把锋利不少。

控制不住的许多极端的念头如雪崩一样涌入她的脑海，有一个声音在喧嚣，催促她从其中选择一个。

任慕被那道声音所蛊惑，慢慢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朝餐桌那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