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82章 风雨

此言一出，毕岚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章振。他随即发出一声极其苦涩的、无声的冷笑，心中一片冰凉。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扬儿学了武功，他知道南溪与老卫掌门的关系……他竟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为了他的仕途，他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算计进去！

巨大的悲愤和荒诞感淹没了毕岚。他死死盯着章振，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写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名利于你，就如此重要？！你莫忘了，当初是你为了护她平安，亲手将她托付于我！我这些年谨记承诺，只愿她平安喜乐，远离纷争！

章振被毕岚眼中的控诉和绝望刺痛了一下，但旋即被更强烈的紧迫感和无商量余地的心态掩盖，他硬着心肠道：“时移世易，如今局势不同往日！我身不由己，必须如此！若你当真已无当年之志，也无能力护她周全乃至助我一臂之力，那就把扬儿还给我！我带她回两浙，日后一切，自有安排！”

毕岚终于彻底爆发，他猛地抬手直指院门，胸膛剧烈起伏，尽管发不出声音，但那怒极的口型和眼中迸发的怒火与决绝，已清晰无比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好！毕岚，望你日后莫要后悔！”说罢，他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实难想到，此次久别重逢，最终竟在不欢而散和彻底决裂中收场。

船头之上，章振从冰冷的回忆中抽离，江风似乎带着毕岚最后那愤怒而绝望的眼神，吹得他心底发寒，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

谁想，终成管宁割席之叹。

正想到此，倏然，从远处刮来的一阵疾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凛冽。

当章振再次睁开眼，江面上的气氛已悄然改变。

方才还平滑如镜的墨绿色水面，此刻开始泛起细密而不安的涟漪。风势渐渐增强，过境时带着明显的潮腥气，吹得船桅上的绳索发出呜呜的声响，船身也开始出现更为明显的摇晃。天际尽头，原本绚丽的晚霞已被不知从何处漫延过来的浓重铅灰色云层吞噬，那云层低垂而厚重，正以一种不容忽视的速度向着他们的方向推进。

空气变得沉闷而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窒息。

“章大人，天色变得极快，看这云头和风向，怕是很快就有大风浪过来！”一位经验老到的船夫快步走到章振身边鞠躬说道。

章振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向身侧。

这船夫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肤色黝黑发亮，像是常年被江风和日头浸染的古铜，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粗布短褂，腰间紧紧束着布带，裤腿卷到膝盖，赤着一双宽大且布满老茧的脚板，稳稳地站在微微摇晃的甲板上。

船夫说着话神色凝重，眼神锐利地扫过天色和水面，恭敬却难掩焦急。

“我们此处正处江心，无依无靠，恐生变故，您看……”

章振顺着他的话环顾四周，虽心中因天气突变而更添一层忧虑，但面上却维持着镇定，点了点头，语气沉稳道：“嗯，本官看到了。你们都是许知州精心挑选来的老把式，经验丰富，本官信得过你们的能力。既然天象有变，一切便依你们平日应对风浪的章程行事，务必确保船只和货物的安稳。该如何处置，你们自行决断，不必事事回禀，一切以稳妥为上。”

那老船夫见这位大人并未惊慌失措，反而如此信任他们，心中稍安，连忙躬身应道：“是，是，大人放心！小的们这就去安排，定当尽力！”

说完，便匆匆转身，用洪亮的嗓音吆喝起来，指挥其他船夫开始降帆、检查绳索、固定货物，船上原本略显悠闲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有序起来。

章振依旧站在船头，任江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眉头紧锁。没想到阔别重逢归乡，一路竟如此不顺利，心中的不安却如同这天气一般，愈发浓重起来。

老船夫快速安排完事宜，一回头见章振仍站在原地，连忙又小跑过来，再次躬身，语气带着十足的恭敬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大人，风浪眼看就要来了，甲板上危险！虽说这江上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但您身份尊贵，万一被淋湿染了风寒，或是被浪头波及，小的们可万万担待不起啊！还请大人移步舱内暂避，外头有小的们盯着，定保两条船无恙！”

章振闻言，抬眼望去，只见前方那艘共行的船只上同样人影忙碌，正做着类似的防风准备，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并无异样。

“也好，那便有劳你们了。”

说罢，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波涛渐起的江面，转身步入了船舱。

舱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渐起的风声和水手的吆喝。老船夫目送章振进入船舱，脸上那副恭敬关切的表情瞬间收敛。他缓缓直起身，目光锐利地投向不远处前方那艘同样在忙碌的货船。

此时，前方船尾一名看似也在固定货物的船夫，恰好也抬起头，朝着这边望来。

两人隔着一小段波涌的水面，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老船夫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转过身，脸上又重新挂起了前一刻的沉稳和专注，继续大声指挥着，只是那吆喝声的内容和节奏，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改变。

章振醒来时，头脑一阵昏沉，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在船舱的座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是何时辰，但能感觉到外面已是天翻地覆的景象。

震耳欲聋的狂风呼啸声、暴雨猛烈敲打船板的噼啪声，以及木材在风浪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船体剧烈地摇晃、颠簸，仿佛一片无助的落叶被抛掷在怒涛之中，强烈的晕眩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忍着不适，艰难地从座位上撑起上身，舱内一片昏暗，只有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能瞬间照亮周遭，映出桌椅物品东倒西歪的狼藉景象。

“外面是何情形了？”章振提高声音朝舱外喊道，声音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微弱而无力。

无人应答。只有风雨声更加猖獗。

“来人！”

还是无人回应。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章振。

他扶着舱壁，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用力推开舱门。

一股夹杂着冰冷雨水的狂风立刻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心头巨震！

天地间一片混沌，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倾泻，密集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墨黑色的江面掀起小山般的巨浪，疯狂地拍打着船体，激起漫天水雾。视线所及，一片模糊，根本无法看清前方那艘货船的情况，甚至连其轮廓都湮没在了这片狂暴的雨幕和浪涛之中。

这暴风雨的猛烈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计！

章振心中警铃大作，他紧紧抓住船舷的栏杆，顶着狂风暴雨，艰难地朝着船尾原本堆放木材的区域挪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湿滑的甲板和剧烈的摇晃让他几次险些摔倒。

当他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船尾时，借着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光芒，他看到了令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原本应该被绳索牢牢固定在此处的那批珍贵的金丝楠木，此刻竟然空空如也！只留下几截被利刃割断的绳索，在风雨中无助地飘荡！

木材不见了！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船尾一侧，似乎有一截绳索正在异常地晃动，并非随风摇摆，而是像被人用力拉扯着向下滑落！紧接着，船尾下方的浪涛声中，隐约传来了人声和船桨划水的动静！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章振！他顾不得倾盆而下的暴雨和随时可能被甩下船的危险，猛地扑到船舷边，死死抓住湿滑的栏杆，探出大半个身子，冒着被巨浪卷走的风险，艰难地向下望去。

只见在下方汹涌的波谷间，一艘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比官船小巧灵活得多的小艇，正随着波浪起伏！几个熟悉的身影正仓皇地坐在艇上，而最后一个人，正是那个看似忠厚老实的船夫头目，他刚刚顺着那根从大船垂下的绳索，利落地滑落到小艇上，正抬手砍断连接的绳索！

他们正准备弃船逃走，一切早有预谋！

“混账东西！你们做什么？！木材在何处？！”章振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下方咆哮，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嘶哑而狰狞。雨水和浪花不断拍打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如同索命的修罗。

小艇上的人显然没料到章振会在这个时刻发现他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划桨的动作都顿了一瞬，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下意识地就想加速划离。

那老船夫到底是领头之人，最快镇定下来。他站在摇晃的小艇上，朝着船上暴怒的章振遥遥抱拳，行了一礼，脸上再无半分恭敬，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冷漠和疏离。他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断断续续，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刺入章振的心口：

“大人……对不住了！我们也是听命办事，还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