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109章 共识

一行人不再耽搁，迅速登上马车，朝着杨府疾驰而去。

抵达杨府门前时，已是亥时初刻。漆黑的夜幕如同厚重的绒布笼罩着府邸，唯有门前几盏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惨淡而晃动的光晕。

一行四人加上小厮伴着午夜下车，阵仗多有浩浩荡荡之势，但整个过程中却无一人开口说话，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街道中只能听到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衣袂布料在行动间发出的窸窣摩擦声，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被放大，更衬得周遭环境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与绝望。

毕扬抬头望着杨府的牌匾和大开的中门，只觉一头沉默巨兽张开了嘴，生生要把所有人生吞活剥般咽下。

众人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庭院，来到杨公子所在的内室。

毕扬朝床榻望去，只见那年轻的杨公子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嘴唇乌紫，即使昏迷着，眉头也因极度的痛苦而紧紧锁住，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她正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见章振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恰好挡在了她的身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视线，也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景象。

章振目光扫过室内，除了两个垂手侍立，面带惶恐的丫鬟，并未见到大夫的身影。他眉头微蹙，沉声问道：“令郎情况如何，大夫如何说？”

经他这一提醒，杨大人才猛然惊觉，环顾四周，顿时怒火中烧，对着丫鬟厉声吼道：“人呢？！请来的大夫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带过来回话！”

一个丫鬟吓得扑通跪地，颤声道：“回……回老爷，张大夫和李大夫都在隔壁厢房斟酌方子，奴婢这就去请！” 说罢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很快，两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被带了进来，脸上都带着疲惫与无奈。章振看向他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二位先生，杨公子所中何毒？可还有救？”

其中一位张大夫颤巍巍地拱手，面露难色：“回禀章大人、杨大人，公子脉象紊乱奇特，毒性猛烈且前所未见，老夫……老夫行医数十载，却……却不知解毒之法。我等……已是尽力，用尽了清热护心之药，也只能勉强吊住一丝元气，但若子时一过……”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摇头叹息间，意思已再明白不过。

杨大人一听，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最后的希望仿佛也随之破碎，只能将哀求的目光再次投向章振。

章振满面愁容，对着两位大夫深深一揖，语气沉重：“二位先生辛苦了，还望竭尽全力，再想想办法。” 他抬手示意，两位大夫摇头叹息着退出了房间。

杨大人再也按捺不住，抓住章振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疯狂：“章兄！章大人！眼看子时将至，现在……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章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李判官，沉声问道：“李大人，令郎情形，也是如此吗？”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章大人！”

章振闻言，又是一声长叹，重重地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痛惜。杨大人与李判官见他如此神态，最后一丝支撑也崩塌了，互相搀扶着，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响起，充满了绝望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

一旁的毕扬见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酸楚与同情。可怜天下父母心，纵使这两位大人平日或许有诸多不是，此刻也仅仅是两个即将失去爱子的可怜父亲。

然而，就在这弥漫着悲伤与绝望的氛围中，毕扬却敏锐地瞥见，章振趁着背对杨、李二人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朝她眨了眨眼，那平日里沉稳的眼角甚至扯出了一丝狡黠与掌控的笑意，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那副沉重忧虑的表情。

毕扬心中猛地一跳，惊讶之余，瞬间明了——章振并非束手无策，他心中早有定计！方才所有的叹息、摇头、愁苦，都只是他精心布局的一部分！她立刻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波澜，静观其变。

只见章振转过身，脸上带着深切的同情，开始了他的表演。

“杨兄，李兄，切莫如此。章某亦是为人父母者，岂能不明白二位此刻肝肠寸断之苦？想想孩子们，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如今风华正茂，这其中倾注了二位多少心血与期盼？实在是极为不易的。”

他这番话，瞬间勾起了杨、李二人内心深处抚养孩子的种种艰辛与骄傲，想起孩子幼时的可爱模样，想起多年的栽培，悲从中来，二人哭声不由更大了几分。

章振见状，语气愈发恳切，将话题引向更深处：“不仅养育孩子不易，便是我等在这官场之中，看似风光，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其中的辛酸与不得已，外人又如何得知？二位大人能走到今日之位，其中艰难，章某感同身受。”

杨、李二人听他竟能体谅自己的不易，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边哭泣一边用力点头。

“如今朝堂局势波谲云诡，风云变幻。谁不想孑然一身，清清白白，安安稳稳地等到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的那一天？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京都的博弈，又岂是我们这些身处远方，一心只想办好差事，过安稳日子的人能够选择的？便说章某，外人看来或许觉得我背靠兄长，前程似锦。可其中凶险，又有谁知？站在风口浪尖，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与其说是依靠，不如说是在刀刃上枕眠！”

章振这番推心置腹又带着几分自嘲无奈的话语，如同暖流，又似冰锥，刺破了杨、李二人心中仅存的隔阂与怨怼。他们的哭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共鸣与黯然。原来位高如章振，亦有如此多的不得已和风险，一时间，竟真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萦绕心头。

章振见火候已到，走上前，亲自将两位几乎虚脱的同僚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从怀中缓缓取出了那个扇形玉瓶。

“不瞒二位，”他语气凝重，将玉瓶托在掌心，“章某这里，确有一瓶机缘巧合得来的解毒灵药，乃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赤霞门所制。”

杨、李二人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紧紧盯着那玉瓶。

然而，章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刚燃起的希望又猛地一沉：“但此药，据闻主要是为解赤霞门自身秘毒而炼制，药性特异，并非针对世间百毒。二位贤侄所中之‘子夜鸩’，诡谲罕見，与此药是否对症……章某实在没有把握。”

一旁的毕扬听到这里，不禁微微挑眉，心中疑惑，赤霞丹明明号称能解大部分奇毒，伯父为何要这样说？

她正欲开口，却接收到章振递来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制止意味的眼神，她立刻会意，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中隐约明白了章振的深意。

章振看着两位大人眼中光芒明灭，脸上血色褪了又涌，他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复杂的情感铺垫：“其实……章某本不愿将此药拿出。说句诛心之言，此事我本有足够的理由置身事外。王鹤轩针对的是章某，二位贤侄受此无妄之灾，我心中已是万分愧疚。若此药不对症，那我章振，岂非成了罪人？”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真挚的动容：“可方才与二位兄台一席话，想起我们同为父母的不易，想起官场沉浮的艰难，更想起……想起二位贤侄幼时，章某也曾抱在怀中，逗弄嬉笑……这份情谊，如何能忘？又如何能做到冷眼旁观，事不关己？”所以……章某冒昧一问，若……若接近子时，仍无他法，二位大人……可愿意让公子们，冒险服下此药一试？无论结果如何，章某愿与二位，共同承担！”

杨大人与李判官听完这番话，心情如同经历了惊涛骇浪。从最初的意外，到犹豫，再到感动。

他们看着章振手中那小小的玉瓶，仿佛看到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尽管这光亮可能微弱，甚至危险，但已是他们能抓住的最后稻草。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绝。杨大人猛地抓住章振的手，声音哽咽却坚定：“章兄！大恩不言谢！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们……我们都试！无论结果如何，我杨家，绝无半句怨言！”

李判官也重重点头，泪流满面：“对！章大人高义，我等铭感五内！您肯拿出如此珍贵的药物，肯与我们共同承担，这份情……我们记下了！就依章大人，用药！一切后果，我们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