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暮云平 第108章 坦白

屋顶上，毕扬心中暗赞章振应对得宜，这番连消带打，不仅驳回了对方不合理的请求，还反将一军，掌握了主动权。

见他已准备离开，自己也顺势准备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去马车处等候。

就在章振的手即将触到门扉，毕扬也欲转身的刹那——

“章大人——！”

一声凄厉、近乎绝望的呼喊自身后响起，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毕扬猛地回头，透过瓦缝，只见杨大人与李判官竟已双双跪倒在地，全然不顾官体尊严。

杨大人双手撑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挣扎：“他们……他们俩只能活到今夜子时！等不到明日了啊！子时一到，必死无疑！我们……我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您啊！”

李判官也以头抢地，悲声道：“章大人！若能救得犬子性命，下官……下官愿做牛做马，唯您是从！您还记得吗？犬子幼时，您还曾抱过他，夸他机灵……他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章振看着眼前这两位平日也算有头有脸的同僚如此失态，尤其是李判官提起旧事，他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动容与焦急之色，俯身试图搀扶他们，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关切：“二位大人，何至于此！快起来说话！你们怎会如此确切知道毒发时辰？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隐情？”

杨大人与李判官被他半扶半拉地撑起身子，却依旧只是掩面，泣不成声，仿佛有难言之隐哽在喉头。

章振见状，眉头紧锁，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与严厉：“说啊！到底还隐瞒了什么？！都已经火烧眉毛了，若再不说出实情，耽误了救治，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命丧黄泉吗？！”

这一声如同惊雷，终于击溃了杨大人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一把抓住章振的手臂，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后怕：“章兄！您的怀疑……您的怀疑都在点上啊！”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无力与心痛：“是我们……是我们一开始没敢说实话！两个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因为替您驳斥流言才惹的祸！那王鹤轩，他此次前来，看似游山玩水，实则是替他父亲来做说客，是来收买人心，意图拉拢我们，要我们在两浙对您不利啊！”

他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瑟缩的李判官，继续道：“他们觉得，我们二人与您共事多年，在您身边动手脚，就算没什么把柄，栽赃陷害也更为便宜。他们则在京都对令兄章相公发难，双管齐下，妄图一举……唉！”

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后悔过，我儿……他，他若真是个只知吃喝玩乐，浑浑噩噩的纨绔子弟，如同那圈里只知道低头吃食的猪猡一般，人家给点甜头便一口应承下来，或许……或许反倒能捡回一条贱命！”

说到这里，杨大人的声音哽咽了，眼中却迸发出一种混合着骄傲与极致痛楚的光芒，他紧紧盯着章振：“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让我操碎了心的混账东西，在那等关头，竟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京都那些只顾自己利益的高门，要逼着他这做儿子的，亲手将刀架在他老父亲的脖子上啊！他没有答应，他当场就摔了杯子，指着王鹤轩的鼻子骂他其心可诛！他……他是为了护着我这个没用的老父亲，才……才遭了这等毒手啊！”

章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李判官在一旁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终于也挤出了实情，声音细若蚊蚋：“那歌姬……那歌姬落水，是因为……因为王鹤轩那厮，竟拿她与犬子有些首尾的私情之事作为要挟，想让犬子就范……犬子一时羞愤难当，气血上涌，失手就将她推了下去……”

章振沉默地听着，阴影掩盖了他此刻的真实表情，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追问：“所以，这毒是王鹤轩当场下的？”

“定然是他！”杨大人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恨意，“两个孩子被接回府中毒发后，我们才在他们贴身的中衣口袋里，各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子夜鸩，子时断魂’八个字！”

章振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纯粹的不解：“既然如此，二位大人为何不顺着王公子的意思，先应承下来，拿到解药救下公子性命要紧？骨肉亲情，难道不比这些立场纷争更重要？为何反而要来寻章某？”

杨大人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长叹一声，充满了无力感：“章大人说的是啊……为人父母，孩子就是心头肉，什么前程立场，在性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若能换得解药，我们……我们或许真的就……”

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悔恨道：“发现字条后，我们第一时间就去找王鹤轩了！想着哪怕暂时虚与委蛇，也要先拿到解药！可是……可是那王鹤轩，连同他的几个贴身小厮，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早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暗中派人寻遍了全城他可能落脚的驿馆、客栈，甚至一些私宅，都杳无音信！他根本就没给我们讨价还价的机会！他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用我们孩儿的命来立威啊！”

李判官也瘫软在地，绝望地补充：“走投无路……我们是真走投无路了才来叨扰章大人您！”

屋顶上，毕扬听得心潮翻涌，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她方才竟差点被那番为章家出头的悲情说辞所蒙蔽，没想到内里藏着这般狠辣的算计与**裸的威胁。王鹤轩此举，不仅是要铲除异己，更是要借此立威，让两浙官员看清违逆他王家的下场。

这官场争斗，视人命如草芥，竟是和江湖仇杀没什么两样。

章振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既然如此……带我去看看两个孩子吧。”

这话一出，不仅杨、李二人如同听到仙乐惊呆，连屋顶的毕扬都愣住了。

他去看有什么用？

毕扬心中大为不解，思绪飞转。

他又不是神医，身上难道还藏着能解奇毒的灵丹妙药不成？方才那番分析虽然精彩，可到了救人关头，光靠言辞和洞察力是救不了命的啊！难道他另有安排？还是说……他只是在做最后的确认，或者以此安抚两位濒临崩溃的父亲？可若是去了，眼睁睁看着两位公子毒发身亡，他之前营造的权威和希望岂非瞬间崩塌，甚至可能被杨、李二人迁怒？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充满了对章振此举用意的揣测和浓浓的好奇。眼看章振已在杨、李二人千恩万谢的簇拥下走出值房，毕扬不再犹豫。

她如同暗夜中的精灵，悄无声息地从屋顶滑落，轻盈地落在廊檐下的阴影里。略微整理了一下因潜伏而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装作刚刚寻来的样子，从走廊的另一端快步走出，正好与章振一行人迎面遇上。

“大人，”她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神色，“事情……可还顺利？我见您许久未出，心中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章振，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却只见他一派沉静，仿佛只是去探视一位寻常的病患。

章振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微微颔首：“嗯，你来得正好。随我一同去看看两位世侄吧。”

一行人沿着寂静的回廊向前走去。毕扬故意放慢半步，趁着前面杨、李二人心神不宁未曾留意，轻轻拉住了章振的衣袖，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大人，您……您可是已有应对之法？到了那里，我们该如何是好？”

章振脚步未停，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同样压低声音回道：“你是不是在屋顶都听到了？”他并未等她回答，轻轻叹气道，“或许……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只是为人父母者，那份绝望中的恳求，我实在难以硬下心肠断然拒绝。他们既想让我去看看，那便去看看。一切……等亲眼见了情况再说吧。”

毕扬一听，心中顿时一沉。原来章振竟真的没有额外的准备！他此去，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一种对同僚、对生命的尊重，却可能要面对无力回天的结局。

眼看马车就在前方，时间刻不容缓，一种冲动涌上心头。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迅速从怀中取出那个触手冰凉温润的小瓷瓶，塞到章振手中，声音又快又轻：“这个……是赤霞门的丹药，据说能解天下大部分奇毒。如果……如果到时候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或许可以试试这个。”

章振感觉到手中突然多出的冰凉玉瓶，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头看向毕扬，眼中先是震惊后又充满动容的狂喜，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声音微微发颤：“这……恐怕是很不易得的吧，你当真愿意拿出来给我？”

毕扬迎着他复杂的目光，语气坚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可您不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总不能……真看着他们……”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章振紧紧握住掌心中那枚仿佛带着体温和重量的玉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深深地看着毕扬，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他轻轻说道：“谢谢你，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