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扬心知瞒不过他,但此处绝非说话之地,她快速权衡,抬眸迎上他的视线,语气转为急切:“此事……晚些我再与你细说。我且问你,下午在画舫附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何神色那般凝重?”
子期听到“画舫”二字,眼神骤然一缩,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动容。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寂静的四周,低促道:“时间紧迫,宴席将开,我们边走边说。”
他引着毕扬加快脚步,语速极快地低语:“早些时日你应该也听到了,说画舫上转运使司的公子和观察判官家的郎君,为了一个歌姬争风吃醋动起手……此事多有蹊跷,只怕另有隐情。”
“你怎么如此肯定?”毕扬追问。
“起初并未多想,”子期眉头紧锁,“我确实不认识那两位公子,中秋佳节,年轻人为了些风月事起口角也算寻常。但很快,我在画舫晃动的人影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听到这里,毕扬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以为他看见了常肃。她不由得愣了愣神,心底暗叹:子期记性竟如此之好?上次在万壑盟会,常肃不过是随杨府众人远远出现,他也只瞥见过几眼,竟就记住了?她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文,心跳莫名加速。
然而,子期的话音却在此刻顿住了。他嘴唇微动,似在权衡,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低声道:“罢了……是你不认识的人,京都里的纠葛,与两浙,与崇州……都应无甚关系。”
一段时间未见,毕扬只觉得子期说话越发吞吞吐吐,心中疑窦更深。
她正想再追问那“京都里的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两浙的画舫上,又与这场冲突有何关联,却见章廉身边的小厮阿聪已眼尖地看到了他们,赶忙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鹤尘公子,毕扬小姐,可算来了!宴席刚要开始,快请随小的入席吧!”
阿聪的出现打断了二人之间紧绷的私语。子期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温雅从容的模样,对着阿聪微微颔首。
毕扬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得生生咽了回去,在阿聪殷勤的引路下,与子期一同向灯火通明的花厅走去。
一踏入通往花厅的庭院,毕扬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纷乱思绪。
庭院显然经过精心布置,各处廊檐下皆悬挂着制作精巧的八角宫灯,琉璃灯,灯上绘着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等应景图案,将整个院落映照得流光溢彩,恍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桂花与酒肴混合的馥郁香气,沁人心脾。
沿着青石小径前行,可见院中设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长案,案上已摆满了各色时令鲜果、精巧点心,堆叠如小山的月饼、饱满的石榴、清甜的雪藕、新摘的橙黄柑橘,更有栩栩如生的面塑。
步入宽敞华丽的花厅,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厅内四角立着高大的仙鹤衔芝铜烛台,烛火跳跃,映得满室生辉。主位的八仙桌上已铺设着锦缎桌围,餐具皆是成套的定窑白瓷,温润典雅。
章振身着赭色暗纹锦袍,端坐主位,此刻的他面带笑意,与身旁雍容华贵的章夫人低声交谈,显得随和而满足。
章廉早已换上一身宝蓝色直裰,更显俊朗挺拔,贞贞则穿着一身娇俏的杏子红绣折枝梅花襦裙,发间簪着新得的珠花,正兴奋地拉着母亲章夫人的衣袖,指着桌上造型可爱的面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天真烂漫之态尽显。
侍立在旁的阿聪、阿蓬等贴身小厮丫鬟们,也都换上了整洁的新衣,脸上带着节日的喜气,手脚麻利地伺候着,添茶倒酒,悄无声息却又周到备至。
见毕扬与子期一同进来,章振夫妇含笑望来,章廉起身相迎,贞贞也乖巧地唤了声毕扬姐姐,鹤尘哥哥。众人一番见礼寒暄,气氛融洽温馨。
毕扬依礼致歉来迟,章夫人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连声道“无妨无妨,一家人过节,自在便好”,随即招呼她与子期依次落座。
精美的菜肴陆续呈上,色香味俱佳,随着章振举杯,朗声道出“愿月圆人圆,家国安康”的祝词,这场既显门第规格又不失家庭温暖的中秋家宴正式开始了。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章廉夹了一箸莲房鱼包,笑着对贞贞打趣道:“今日可算安生坐在席上了?早前不知是谁,在画舫码头吓得直往鹤尘兄身后躲。”
贞贞立刻涨红了脸,嗔怪地瞪了兄长一眼:“哥哥休要胡说!我那是……那是被人群挤的!”她下意识想跺脚,想起身在宴席,硬生生忍住,只小声嘟囔,“再说,毕扬姐姐不也没怎么站稳嘛……”
章夫人闻言,优雅地放下银箸,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贞贞,女儿家仪态要紧,岂可如此毛躁。毕扬姑娘自山中长大,想必步履稳健些,你如何能比?”
章振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立刻接口下意识回护:“诶,夫人此言差矣。毕扬丫头这是沉稳,遇事不乱,是好事。”他慈爱地看向毕扬,想多说几句关切的话,又恐太过明显,只得转而举杯,“终归他们几个都平安回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来,毕扬,尝尝这新到的桂花酿,不醉人,鹤尘也尝尝,都尝尝……”
子期停箸举杯回应道:“章伯母治家严谨,贞贞妹妹活泼可爱,皆是家风濡染所致。这蟹酿橙火候极佳,橙香沁入蟹肉,鲜而不腻,想必是伯母亲自指点厨下的功夫?”他一句话捧了章夫人,赞了菜品,自然地将刚才那点微妙带过。
章夫人被子期说得面色稍霁,含笑点头:“鹤尘就是会说话,确实是我的手艺,不过他们是早就吃不出来了。”
毕扬听着他们谈论着自己插不进的日常,感受到章夫人话语中的那根软刺,心中有些许窘迫,试图加入话题,便顺着子期的话说:“这菜式确实精巧,我在山中少见这般细致的做法。”
章廉此刻却对毕扬的山中生活产生了兴趣,他带着探究眼里充满好奇问道:“听闻毕扬妹妹师从父辈习武?今日见你身形灵巧,不知练的是何种剑法?”
贞贞眼睛一亮:“是呀是呀,毕扬姐姐,你飞起来的时候真好看!”
毕扬被问及武功,神情自然了些,正斟酌着如何回答,章夫人已轻轻咳嗽一声,用锦帕拭了拭嘴角,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提醒:“廉儿,贞贞,食不言寝不语,莫要缠着毕扬姑娘问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先用膳。”
话题再次被轻轻截断,毕扬垂下眼帘,默默夹起一块鱼肉,感受到这宴席之上,温暖之下涌动的复杂暗流。
子期在一旁,将她细微的失落看在眼里,桌下的手微微握紧,却只能继续扮演着温文有礼的客人,与章振谈论起京都的风物。
酒过三巡,菜式也陆续撤下,宴饮渐入尾声。按照既定安排,接下来便是移步庭院,赏灯月,品茶点,继续享受这中秋良宵。
一行人便说笑着来到早已布置妥当的小院,一些小厮还在忙碌地穿梭,收拾着厅内的残席,布置着院中的细节,但因着节日的缘故,人人脸上都带着轻松愉快的笑意。
章家一家人自然围坐一处,赏月闲谈,子期也陪坐在侧,言笑晏晏。毕扬虽也坐在其中,手执茶盏,听着他们谈论着官场趣闻、家中琐事,偶尔附和一两句,但心底那份局外人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这是别人的团圆,别人的天伦之乐,纵然他们待她亲和,那份融于血脉的亲密无间,是她无法真正融入的。
自己终归与子期不同。
又坐了片刻,她感到胸口有些发闷,便想寻个理由告辞。
“章大人章夫人,今夜月色极美,佳肴亦足,侄女不胜酒力,想先回房歇息片刻,也好静静领略这院中清辉,还望允准。”
毕扬理由恰当,态度恭顺,章振虽有不舍,却也体谅她可能确实累了,便温和点头:“也好,走了大半日,想必是乏了,回去好好歇着,若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人。”
章夫人也客套地说了句“好生休息”。
得了准许,毕扬再次施礼,悄然退出了那片灯火通明,笑语喧阗的小院。
一走出院门,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
因是节日,府中仆从大多集中在主院伺候,通往客院的路径上几乎不见人影,廊下的灯笼虽也点亮,光线却昏黄朦胧,只能勉强照亮脚下的青石板路。远处主院的喧闹声变得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更衬得这条小径幽深寂静,夜风拂过,带着秋夜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吹动她鬓边的碎发。
周遭越是静谧,甚至带着几分黑暗,毕扬却觉得心头越是轻松自在。这寂静,这独自漫步在夜色中的感觉,让她恍然回到了崇州的山中。那里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需要小心应对的人际关系,只有漫天的星辰,呼啸的山风和自由的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唇角微微上扬,方才在宴席上那一点点拘谨和失落,渐渐被这熟悉的属于山野的静谧所抚平,一种久违的快乐在她心底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