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有点重,手脚似乎被什么箍着,挣不开地难受。樊溪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半晌,终于缓缓张开。眼睛聚不起光,他只觉得周围一阵光怪陆离。
“大帅,他醒了!”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朗声说道。
樊溪慢慢抬头,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上,手脚都被绕了几道皮绳。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这是一处宽敞的中厅,摆设华丽讲究,偷袭他的黑衣人此时垂首站在他身边,一个高大的人影斜斜地投在他脚边,顺着影子望上去,遇到的是两道冷厉的目光,似乎要破开他的皮肉,钉到骨血里。
“你是樊溪?” 盯着他的人背着手立在不远的正前方,他身着赭石色的外袍,手腕上箍着两条赤金的护腕,右手腕上,隐隐露出一点伤疤。
“你是谁?”樊溪问,“这是哪里?”
“我,镇北帅,陆晟淼,这里,京城文昌侯府。”
樊溪不敢相信竟然轻而易举就从绑架他的那人口中得到了问题的答案。只是,这两个答案,怎么听都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此时陆大帅眯着一双凤眼,审视着樊溪。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木枫川,你可认识?”
“他是城外文济堂的少掌柜,是我师兄。” 樊溪语调平静,面无惊惧。
“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木枫川是文济堂掌柜文博箴的远房内侄?”陆帅的嘴角吊着一抹冷淡的笑意,“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信?”
“他们说?”樊溪心中一动,说实话,师兄和文先生的关系皆是镇上所传,樊溪并没有从他们两个人口中得到任何确认,他只是从未想过怀疑。
“巧了,” 陆大帅向前走了两步,压迫感随形而至,“文昌侯也姓木,他有个独生的儿子,就叫木枫川。”
什么?师兄是小侯爷?樊溪一时反应不及,难道平时话本看多了,正在做一个奇怪荒唐的梦?樊溪偷偷咬了一下舌尖。
“说吧,你勾引小侯爷,可是有人指使,是何居心?”
“勾引!”樊溪只觉得这两个字刺痛,他立刻挺直了身体,“你若真是大帅,说话当有分寸。”
陆大帅冷笑,“分寸自然有,只是你几日前留你师兄在房中过夜,又是什么分寸,你当怎么说。”
樊溪脑中嗡的一声,可他并不退,眼睛与陆大帅目光相对。
“我师兄人在哪里?”
“与你何干!”
樊溪闭口不言。
陆大帅低下头,自上而下再次靠近,他的身量,即便樊溪站起身,也只能将将到他的肩头。
“你师兄那日中了迷药,你身为医者,本该出手救治。你却做了什么?以魅惑之计,留你师兄在你房中过夜。”
“我没有!”樊溪朗声说道。
“那你倒是说说,那晚你师兄人在何处?”
樊溪咬紧双唇,“与你何干?”
“我在边疆奔走几十载,什么獐狐鼠狗没见过,”陆大帅抬起头,“你这副样子,便是讨打。”
樊溪侧头,闭目养神。
“陆嘉,取我的虎头鞭。”
站在樊溪身边的青年迅速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根盘成卷的长鞭,陆大1帅接了鞭,反手一抖,那鞭身竟然展成几丈,于空中蜿蜒,仿佛一条黑蟒出动。
“可想明白了?”陆大帅将长鞭末端的软铁握在手中,指间森森露出寒光。
樊溪一言不发。
陆大帅平生最恨软钉子,长得再好看的软钉子都不行。
“陆嘉!”
身侧的黑衣青年不等陆帅再多言语,揪住樊溪胸前的衣襟,樊溪双脚离地被拎起来,“咣当”一声,胸口重重砸在实木条案上,震得他肋骨生疼。
陆嘉在他膝弯处又绕上几道皮绳,樊溪并没挣扎。
“你就说,那夜木枫川可是在你房里?”陆大帅的声音发狠, “你和他做了什么?”
“我喜欢他!”樊溪偏过头,语出惊人。
陆大帅一愣,软钉子这么快就变成了硬钉子?
“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樊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咬得重。
“啪!”鞭子落下来,樊溪觉得腿根上被人剁了一刀。
“你可敢再说?”
“我喜欢他。”
“我便将你棉衣去了,教你跪在雪里,你还敢喜欢?”
“我喜欢他。”
“关你三日,无食水。”
“我喜欢他。”
“痛也喜欢?”
“我喜欢他。”
“侯爷与我皆不容。”
“我喜欢他。”
“有悖常理!”
“我喜欢他。”
“为众人所唾!”
“我喜欢他。”
陆大帅问一次,樊溪答一次,鞭子落下来一次。声音越叫越高,鞭子也越落越重。
樊溪自问,自己从小在师兄身边长这么大,没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为何平生头一糟却是如此毒打。
好疼啊!樊溪心里打着颤,救命啊!
陆大帅停下手,他真没想到这张美人皮下竟是一副硬骨。
“果然下贱。”他冲着樊溪吼道。
樊溪眼里带着讥讽,“你尊为统帅,私刑相逼,与匪何异?”
“好啊,你又是什么?”陆大帅头上冒了青筋,“你不过是离人苑里,买来的娈童。”
“胡说!”樊溪厉声高呵。
他猛地闭上眼睛。
一个小小的身体,埋在厚被里,瘦弱的几乎看不见,一个柔和的声音萦绕耳侧。
“好孩子,你落于樊松山溪畔,被我们拾到,今后便在此住下吧。”那是文先生的声音。
“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没关系,我叫你樊溪可好? ”那是师兄带笑的样子。
“我名樊溪,四岁落于樊松山溪畔,”樊溪一句话喘成几段, “文先生带我回家,师兄对我很好。”樊溪盯着陆大帅的脸。“你不准胡说八道。”
“你自然不用信,”陆大帅覆手而立,“你的卖身契如今压在侯爷的箱子里,应该是同木枫川骑的那匹‘无痕’的买据收在一处,我闲下来没准借出来给你瞧瞧。”
樊溪喉结滚动,“你住口!”这一声吼出来,陆大帅觉得耳膜震着疼,他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再看樊溪,只见他嘴唇颤抖,眼底泛红,说:“你满口污秽,雏狗不如!”
“啪!”陆大帅这一鞭子下去不小心灌上七分的力。
樊溪顿时觉得半个身子发麻,耳朵里嗡嗡乱响,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暗,桌椅板凳反而闪着奇怪的光点。
“我这是,要昏过去了吗?”樊溪心想。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文济堂的餐堂内,三喜点着一个年轻伙计的鼻子,“你傻不傻,那人说是樊公子的朋友,你就信?”
被骂的人显然很不服气,“那人又不像坏人,他只是问了樊公子人在哪里,我就指了白松林给他,是樊公子见不得人,还是白松林见不得人?”
“除了少掌柜,你哪知眼睛看见樊公子还有别的朋友?这人蹊跷。”三喜嘬着牙,”我这眼皮乱跳,可别出什么事情。”
“你们少掌柜呢?”三喜猝然回头,身上立刻冒出一层鸡皮疙瘩,门口立着一个人,手里还拿着剑。 “墨先生,我们少掌柜他,” 三喜一句话没有说完,木枫川也出现在了门前。
“樊溪呢?” 木枫川的声音更大。
三喜往后一指,“墨先生请回头,我们少掌柜这不是来了?”
“你们可见到樊溪?”木枫川心急火燎地问。他手里拎着一个沾了泥的药篓,脸色从未如此难看。
说实话,三喜一年都不想再听到有关樊溪的任何问话,他抖着胆子问,“少掌柜在白松林没遇见樊公子?咱们也没看见他回来过啊。”
“墨先生,快随我去樊松山,三喜,你叫上所有伙计,樊溪不见了!”
“公子,且冷静。”墨铮抓住木枫川的一条手臂,“我可能知道他的下落。我们出去说话。”
三喜眼见木枫川与墨铮出了餐堂的门,自己杵在原地没敢动。须臾,只听木枫川大叫,“我这就去京城,无痕,无痕!”
真是奇怪了,三喜摸着鼻子思忖,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一沾上樊公子的事,竟如此一惊一乍的。
木枫川裹着一身急风骤雨,刮进了老侯爷的房门。房中,木侯爷坐在太师椅里,左手的手心拍着右手的手背,愁眉苦脸地和坐在对面的一个人说着什么,“卓闲啊,你倒是说句话嘛。”木枫川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他不由一愣,却见父亲对面坐了一人,穿着藕白色的长衫,收了一双袖口,那人神色慵懒,宛若是身形瘦下来的木侯爷,他斜靠在椅子里,半躺半坐,呷着茶嗑瓜子,瓜子皮在脚边落了一层。
木侯爷听到动静,一见是讨债儿子,招手道,“川儿,文圣手在此,还不快给你师父行礼。”
木枫川躬身施礼,坐在侯爷对面的文卓闲眯起眼睛,“川儿乖,大半年不见,又窜个子了,我就说嘛,我那健脾强肾的方子管用吧,要不然你就是你爹这种身量。”他掐着眼眉,睫毛眨了眨,“我们那位文济堂的大掌柜是不是过得太清寒了,饭给你吃得饱吗?这么一脸菜色。”
“师父,溪儿不见了。”木枫川语气焦急。
木侯爷不敢相信儿子回来,正眼都没看他,张嘴就是樊溪。
“川儿啊,父亲这次叫你回来,” 讲出去的理由是什么来着?木侯爷拍了一下脑门,说:“是要告诉你,这两日我一躺下,胸口就憋闷得紧。赶巧你师父从外面游历今日回府,我请他给我把把脉,你也住下,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你那是吃得太饱,积食压的。”文圣手咬开一颗瓜子。
木侯爷直翻白眼。
“父亲,溪儿不见了,可是你接到城里来了?”木枫川急得什么似的。
“你看我就那么闲?”木侯爷没了好气。
“那我陆叔父呢?”木枫川不依不饶。
“老爷!”石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侯爷?”见了木枫川,他立刻愣住。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怎么家里越有客人,越都不给我作脸。” 木侯爷苦恼地问。
“那个,”石榴一双新鞋直搓地砖,“就是,我方才看见,陆大帅身边的陆将军,抓了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小郎君,人进了侧院,陆大帅就命人关了大门,我模糊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好像还动了鞭子。”
“你说什么?!” 木枫川揪住石榴的衣领,仿佛下一刻就能扭断他的脖子似的, “快带我去!”
话音未落,木枫川已然出了门,石榴也被他连滚带爬地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