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归会亮,人总是要醒。樊溪眨巴着发酸的眼睛,高烧退后,他浑身的关节就像在醋缸里泡过一遍,他刚动了动手脚,靠在身边睡着的人也随着醒了。
“溪儿!”木枫川翻身一骨碌,立刻跪在床头边的地上。
“对不起。”木枫川手里攥着樊溪垂下来的一只手。
“对不起。”木枫川眼里的心痛都要化成水。
“对不起。”木枫川盼着能听见樊溪的嗔吼。
“你没事吧?师兄。”樊溪竟然对着他笑了一下。 “你是中了什么套了?什么人干的?” 樊溪的声音如一缕清风,镇痛解表。
木枫川方寸已乱,他该说什么?怎么说?说侯爷下的套,套自己的亲儿子,设计年下给自己套出个亲孙子?
那自己是谁?樊溪是谁?文先生又是谁?秘密注定要用越堆越高的谎言来埋藏。
“京城里的木大掌柜的,一场宴摆到了醉春楼的女儿乡,我怕是不小心吃错了东西,赶紧跑回来,不想...”木枫川觉得喉节干成了一块石头,粗粝地磨着他的嗓子。
“幸好。”樊溪温和地看着木枫川,“听说青楼里的女子多情,我这身子倒是干净些。”
“溪儿!”木枫川觉得自己要疯了。溪儿何止是干净,他是初雪,是梅香,是盛着琼浆的琉璃盏。
竟这样被自己亲手弄脏了。
两日后,上元佳节。
“师兄,来看看这个,”樊溪裹着件宽大的酒红色大氅,下摆垂到雪地里。文济堂的小院里外挂满火红的灯笼,灯笼垂下的穗子里,飘出写着灯谜的字幅。“你若是猜中五个灯谜,我这里有奖励。”樊溪朝木枫川不住招手,“你要快些,要不都让三喜他们猜没了。”
木枫川手里捏着一把字幅,笑着走向樊溪,“数数,我手里有几个。你让着师兄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接住。”樊溪从大氅里“嗖”的扔出件东西,木枫川单手接在掌心。是个晶莹剔透的吊坠,浅茶色,内嵌一朵梅花。
“自己收的松香熬的,里面是去年开的梅花,一直加在书里。算不上真的琥珀,给师兄随意把玩的小东西。”
木枫川把挂坠小心地挂到脖子上,贴身藏进衣服。
他脸上显出几分不悦的神色,“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自己跑去后山白松林,那里时有土狼。”
“师兄还信不过我的轻功吗?上个树什么的总不在话下。”樊溪一张口,木枫川就剩没脾气。他将樊溪拉到近前,揉了揉他的头发。
过罢上元节,这年也算过得七七八八了。文济堂开业,文先生接诊,木枫川读书练剑,樊溪研读医典,三喜带着众伙计忙里忙外,一切都是本来的模样。
“啪!”一张信笺被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木侯爷臃肿的身体平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文博箴还和你说什么了?”他冲躬身站在地上的墨铮嚷嚷。“那个小孽障呢?”
墨铮低着头,“文先生说,他也是从伙计口中问出的只言片语里猜的,侯爷真要追查,还是应该去问小侯爷本人。”
木侯爷转头望向身边,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旁,他手上拿了被丢在桌案上的信笺正在读。这个人额宽眉细,凤眼如雪刃。尚未出声,身边已快速卷起肃厉的寒气。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一字一句都透着生铁味儿。
“川儿绝无可能做这种事,问题一定出在那个小儿身上。” 他盯着木侯爷,“侯爷不要忘了,他血统不纯,擅惑人心。何况,”说话人一顿,“他是从那种地方带出来的人。”
“晟淼,你也不必过于执著这些,毕竟他当时还那么小。这件事情确实也有一些内情,我稍后说与你。”木侯爷摇着头,“墨铮,去把小侯爷叫回来,就说,说我身体抱恙,急着见他。” 墨铮听命转身走了。
残雪未尽,樊松山深处的白松林里,一处活水自高处潺潺而下,一个身着湖蓝深衣的少年一手抱着药篓,一手撑着下巴,坐在一块青石上,正望着溪水发呆。有只小松鼠叼着个松果,一阵风似的路过,回头瞧见那少年的模样,竟然愣了愣,松果啪嗒一声滑到雪里。
这个地方樊溪再熟悉不过,当年文先生和师兄来山中采药,就是在这处溪边拾到了他,把他带回家,并给他取名樊溪。十岁之前,文先生或是师兄带着他来,十岁以后,他自己会偷偷来,独自看朝阳晚霞,听松鸣鸟唱,思量少年的心事。四岁以前的记忆被时光冲得很淡,他的爹娘是谁,家在哪里,他是如何一个人遗失在这樊松山深处的,已经没有丝毫印记。可这几年,他总不自觉地往这里跑,也许是想借着景象忆起点什么,也许是希望遇到回来寻找他的亲人,尽管如今他仍是孤零零地坐在原地,冥冥之中,谁又知道呢?
樊溪一旦静下来,脑海里能想到最多的还是他四岁以后被带到文济堂的生活,日子鲜活跳跃,朗朗在目。文先生很好,先生虽然话不多,但是一日三餐,冬寒夏暖,进学习武,调养身体,都是文先生默默地为他安排妥帖。师兄很好,虽然人太忙,每日文韬武略,书剑难离手,还要时常出入京城,上下为文济堂打理事务。但只要稍有空闲,师兄就会围着他转,陪着他,护着他,哄着他,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只要他多瞧上一眼,转天师兄会送到他手里。因为他身染异毒,文章镇里每一个孩童都绕着他走,街巷邻里悄悄唤他“瘟童”,他不是不难过,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说不出地厌憎自己,有几回来到樊松山他差点纵身跳入溪水,据说那明澈的水流是山顶的积雪所化,用它可否洗去满身的病痛?
幸好,他有师兄!
春天师兄带他踏青,夏日师兄带他捕蝉,秋夜下,师兄去山谷捉来萤火中放到他院中,假装他们置身云端星海,还有落雪的冬天,师兄一大早在他窗前垒好雪堡,堆起雪人,搓好雪球,等他出门,师兄自己甘愿给他当靶子。
可是樊溪自小身子弱,真的也玩儿不了什么。随师兄去趟京城,回来十有**要发烧。这些还好,最恼人的是每隔六个月就如期而至的梦魇,他要为了抑制身上的毒性作骨穿。樊溪很庆幸师兄永远都是陪在病塌边的那个人,哪怕深夜醒来,他不必睁眼,也能感到自己被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不能再安心。
师兄什么都是好的,做什么都是对的,虽然几天前发生的事情他不敢细想,不过剥去疼痛和羞耻,刻骨铭心的尚有师兄炽烈的胸膛和带他冲顶的奇妙,会有第二糟吗?樊溪发现自己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惊慌得差点从石头上跌下来。
“樊溪!”有人在背后唤他的名字,樊溪不自觉地回过头,一道黑影如带风的鸦羽即刻刮到近前。
“原来,你就是樊溪。”一个精干的青年人仿佛从凭空里冒出来,“有人要见你,跟我走一遭。”声音未落,他一只手已经探出,来抓樊溪的手腕。樊溪向右疾闪,水蓝色的发带卷着乌黑的发丝从那偷袭人的指尖滑过,柳条一样的身形不做停留,向后纵出几丈,脚点在卡在溪流中的一块团石上,状若点水的蜻蜓。“你是什么人?”樊溪侧目问道。
“身法不错。”来人哼笑,年轻的脸上,傲气十足。“话不要问太多,费我的事。”黑影瞬间而至,再次袭向樊溪。
樊溪转头,人已经跨到了溪水另一边,眼角瞥见一棵老松,枝干虬节,树冠直冲而上,他不做犹豫,脚点几下,飞身栖于树顶横出的一条杈尖,黑衣人如影随形,竟也到了,伸手去抓他的脚踝。樊溪纵身一跃,轻如雀鸟,指尖弹出数只松针,黑衣人侧身,却见那些松针从眼前轻飘飘的飞过,并未灌注任何内力。
“原来是只软脚的兔子。”青年朗声大笑,带着劲风呼啸而来,樊溪不愿恋战,从另一处梢头急速落下,双脚落地,却是一软,人直接跪了下去。糟糕,樊溪倒抽一口冷气,受过伤的脚踝尚未消肿,竟不能着力。刹那间,手刀已至,砍向他白皙的后颈,樊溪身体顿时一软,倒在了身后黑衣人的臂弯里。
“溪儿也真是,越大越不听话!” 木枫川抄手走在樊松山铺满松针和残雪的山脊上。嘱咐过三番五次,不要一个人上白松林,正月没出,人又跑过去,这次被我抓到,定要小小地惩戒一番。
“惩戒,惩戒。”两个字从木枫川喉咙滑到胸腹之间,竟窜出股邪火,变得旖旎诱惑起来,木枫川顺手从路边松枝上捞了一把雪,搁到嘴里嚼。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木风川恨恨地想,脚下的山路上竟被他踏出两道坑坑洼洼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