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我的包袱,我的包袱摔出去了,里面是给我那坐月子的媳妇煮生化汤用的药材,好不容易凑齐的,可不能落到江里。” 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老人家,快坐下,当心脚下啊。” 好几个人同时喊。可人上了年纪,偏偏就是固执,那老婆婆不仅没听,反而跌跌撞撞地跑去了船边,去捡她失落的包袱。
樊溪想也来不及想就跟了出去,只见那位老婆婆斜着身子紧贴着船帮,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包袱,一只手扶着船舷,站都站不起来。此时的渡船正在风雨飘摇颠簸,如果一不小心,随时都会失足落入江水。
“老婆婆,快把手给我。” 樊溪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只手伸向老人。那老人却攥着包袱,不放手。
“老婆婆,我是大夫,你丢的药材,我回去配好再送给你。你站在这里太危险了,快把手给我。” 樊溪的声音透过风雨,也不知道那老婆婆是没听清,还是固执到了极点,她仍不肯松开拿包袱的手,而是松开了拉着船舷的那只手。此时一个浪头恰巧从侧面打到了渡船上,船身立刻向着老婆婆站着的方向歪了下去。樊溪再顾不上其他,一手拽过那婆婆,向船蓬的方向用力推去,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失去重心,顺着倾斜的船体,滑进了翻涌的江水。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惊叫声骤起。
此时,一个身影如箭般冲了过来,纵身跳入了江水。
“不好了,有人跳江了!” 刚刚没来的及出声的另外一些人大喊。
芸芸众生,危机时刻,做不了什么,总得说点什么。
樊溪落水的一刹那,头脑一片空白,紧接着幻觉一般,他仿佛回到了生命中曾经的某时某刻,他的身体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流托起又按下,无穷无尽的恐惧和孤独比淹没他身体的江水更让他感到窒息,“娘亲,娘亲,我不走!你快来救救我,我要回家!” 一个声音在樊溪心里大喊。
“回去晚了,师父要担心的!明日还有很多病人等着我。” 樊溪心里各种各样的念头让他拼尽全力地在翻滚的江水里挣扎着,他伸出双手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忽然他的指尖触到另一个手掌的温度,顷刻间他的胸膛被托起,他的头终于得以伸出水面,樊溪本能地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却呛了满口满脸的风雨。
“我得救了吗?师兄!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樊溪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随即失去了意识。
“都躲开,他要躺平!” 慕容欢手里抱着樊溪,大声地对船上的人说。船蓬里的人立刻闪开一块空地,慕容欢扯过一个人的衣服垫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樊溪放下。他双手用力地按着樊溪的胸腹,水顺着樊溪的嘴角汩汩地往下流。
“事急从全,今日不算冒犯。” 慕风欢对着昏迷的樊溪说了一句,然后迅速地低头,嘴对嘴地给樊溪渡气。
一阵剧烈的呛咳,樊溪倏地睁开眼睛,身下是坚固的平地,“太好了,我得救了。” 樊溪无比庆幸。可当他刚刚聚拢了目光,却看见慕容欢自上而下地对着他的身体压了下来。
“你干什么!” 樊溪本能地一记耳光扇了过去,慕容欢的被打得偏了一下头。
“刚醒就这么辣, 看来蜀中的泡椒还是要少吃。” 慕容欢哑然失笑,“我说樊小溪,你又不会游水,跳得什么江呢?”
雨小了很多,樊溪被几个人围着,脑子还是有些发懵。
“诶呀,多亏了这位公子,那么大的水流也敢下去救人。”
“是啊,是啊,又是雨,又是浪的,我们都以为这下你肯定要被冲走了。”
“命大,真是命大。”
周围七嘴八舌的一通,樊溪终于搞清楚自己得救回到船上的来龙去脉,他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慕容欢被自己扇了一记耳光的脸,抱歉地对慕容欢说,“可惜我现在手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敷来消肿。”
“我这里有煮熟的鸡蛋。” 那个包袱失而复得的老婆婆说,手里攥着两个红皮鸡蛋,“在脸上滚滚就能消肿。” 慕容欢闻言抄过一个,就往脸上贴,鸡蛋所到之处,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红印, 那红色挺正,慕容欢的脸色顷刻间像极了了庙会上划旱船的大头娃娃。
樊溪“扑哧”一声笑了,“鸡蛋要剥开用。” 樊溪提醒慕容欢,慕容欢两指一收,捏碎了红皮鸡蛋,三下两下剥去了壳,然后把鸡蛋塞进了嘴里。“下了趟江,还真饿了。” 慕容欢几口将鸡蛋咽了下去,冲着樊溪挤了一下眼,“樊小溪,你笑起来真好看。”
渡船靠了岸,慕容欢下船之后,拦住了樊溪,“樊小溪,我这脸明天要是不消肿,可以找你看看吗?”
“自然可以。” 樊溪说,“明日我随时恭候。” 慕容欢要了樊溪看诊之处的地址,迈着兴冲冲的步子走了。
樊溪回到住处,悄悄摸回自己的房间,将自己收拾干净利索了,才去见师父文卓闲。
文卓闲正守着一锅水煮鱼等他,锅下面生了红泥小炉,那一锅红艳艳的汤料簇拥着肥嫩雪白的鱼片正在热热闹闹地冒泡。
“师父。” 樊溪给师父行了礼,坐下来给师父盛饭。
“方才外面落了大雨,你回来的路上走得可还顺利?” 文卓闲看着樊溪的脸色问他。樊溪心里有一点点发毛。
“是啊,这蜀中的雨就同这里的人一样,来去都风风火火的,幸好我也只是淋湿了衣服。” 樊溪将盛满了白饭的瓷碗递到文卓闲面前,却看见文卓闲舀了满满一勺鱼片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多吃点,把身体里的湿寒之气逼出来。” 文卓闲神情淡然地说。
樊溪有些心虚,想着怎么将话题移开,“师父,辣的菜吃多了,脾气也会变暴躁吗?”
文卓闲一愣,“辛味入肺,可宣发肺气,可活血化瘀,促进气血流通,治疗风寒感冒。脾气暴躁若是肝阳上亢所致,倒是可以用酸味相补,以助平肝气。你问这个,是有人说你脾气不好?”
“也没有。” 樊溪一口鱼吃入口,辣得直吸气,忙不迭地找水喝。
“说到脾气嘛,有两种人倒是可以脾气不好。” 文卓闲说,“一种是有真本事的人,能为人所不能,比如一个什么疑难病症都能治好的大夫,那么就算他边治病边骂人,照样很多人趋之若鹜。再有,就是受人宠溺之人,别人我不知道,我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川儿在侯府有事耽搁,回文济堂晚了片刻,那天你就赌气不肯吃饭。结果川儿围着你,哄人的话说尽了,后来又快马加鞭连日折返京城,给你买点心和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混身土,一头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遇到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听师父这样说,樊溪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但又禁不住发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那顿饭是你坐在川儿腿上,他一口一口,喂给你吃的。” 文卓闲说着,看见樊溪的嘴角微微上扬,“对了,侯府最近捎信过来,说川儿在北疆主持兴建边市,又屡屡平定边境各种骚乱,今年年初已经升为定北金甲将军,位置仅次于陆大帅。”
“哦,” 这事樊溪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他和师父游历的这几年,和师兄一指都有书信往来,但是信中所言不是互相关心的种种,就是有关樊溪解毒的药方,至于木枫川作没作大将军,樊溪成没成为名医,对他们而言都是十分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毕竟纸短情长,每个字都值得珍惜。
“如今溪儿长大了,学有所成,再过些日子,师父真没什么好教给你。按照惯例,川儿在北境呆了好几年,又得了这么大的封赏,今年年底,十有**要回京述职,如果真是这样,我看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文卓闲又有些黯然地说,“只可惜作师父的没有本事,过了这些年,还是没有能找到解开你身上所中之毒的法子。” 说到这里,文卓闲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师父,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还不是仰仗师父帮我一直控制,才不至于毒发。何况解毒的事情已经努力了这些年,也不在这一时。再说,师父也说我已经长大了,这些事情,我自己上心就是了,师父不必如此挂怀。”
“你的腰呢?” 文卓闲心疼地看着樊溪,“做了这么多年的骨穿,你这腰没病也落下病了。”
“我会小心,不让腰吃力就没事。” 樊溪一脸轻松。
“可是你也知道,你这些年服的药,有损根本。” 文卓闲欲言又止,“有的事,我不明说。可你自己正值盛年,却要受隐疾之苦,又怎么会不委屈......”
“我不委屈,” 樊溪打断了文卓闲,“真的,我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每日忙忙碌碌,哪有那些心思。” 樊溪对着文卓闲,笑嘻嘻的,“只是,师父可别逼着我要徒孙。”
“说什么呢,” 文卓闲笑着摇头,“我又不是木侯爷。” 话一出口,文卓闲赶紧收住了口,“溪儿,有些事你也不必思虑太多,木侯爷那里并不是铁板一块,我估计,他现如今不见得顾不上抱孙子的事。所以,年底你和川儿重聚,该怎么决定,如何珍惜,你自己想清楚。” 文卓闲用手点着桌子,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