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时光交替,樊溪的脚步不再停息,他在跟随,也在开拓,山川河流,州城府镇,他与文卓闲一起,治病救人,开方送药,于医道中孜孜以求,三年的时光一晃眼,如今的樊溪,俨然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夫,他的名字正在成为江南岭北许多人的希望。
陡峭的岩壁,在初夏的季节里,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绿色覆盖,成为高耸的绿屏立于两边。屏间一道江水崎岖蜿蜒,分不清是山挟着水,还是水就着山。一艘渡船穿游其中,船没有大到可以行得稳如平地,也没有小到被水流玩弄于掌骨。船棚不大,空气还有些湿热,渡江的人们纷纷站到了甲板上,一边观景一边摆龙门阵。
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负手站在艄公身边,江风将他的青丝卷起几缕,轻轻地拍打在他如瓷如玉的面颊上。
因为顺流,艄公只用一只手扶着舵,语气恭敬地和那青年说话。“ 樊大夫,又去秀金镇里出诊吗?”
“是啊,上次在那里,我遇到好几个孩子都有蛔虫症,当时帮他们打了虫,今日再去复诊。顺便将上次许给孩子们读书用的纸笔也带过去。”
“樊大夫真是医者父母心,你来咱们蜀中有大半年了吧,方圆十几个镇里的小孩子最是喜欢你,我也是奇怪,往日里但凡孩子见了大夫,没有不怕不哭的,可那帮小崽子唯独见了樊大夫你,不仅不跑,还都争着往跟前凑。”
“小孩子怕大夫,无非是怕扎针疼,吃药苦,再加上大人不耐心,不能把厉害关系讲明白,其实小孩子更容易信任依赖别人,我尽量让他们少吃苦,用心治好他们的病症,他们没理由躲着我。” 樊溪说。
“说的是呢,我还真没见过像樊大夫这般有本事还有耐心的大夫,不过还有一点樊大夫没说到,” 那艄公眉开眼笑,“樊大夫这样的长相,上到耄耋,下到垂髫,哪个不喜欢呢。”
一句话,说得樊溪的脸上浮出红云,青山绿水之间,更像是个画中人。
“樊大夫今年有多大?” 艄公貌似在闲聊。
“今年过了生辰就二十岁了。” 樊溪说,
“还不及弱冠?真是年少有为。” 艄公笑嘻嘻的,“我婆姨娘家三姥姥的外甥的表妹,年方二八,尚未婚配,长得真的好看,还包得天下最好吃的红油抄手,樊大夫若是不嫌弃,我哪天带来,你们相看相看?”
樊溪哑然,这大概是他一路走来第一千零一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答案是现成的,樊溪已经用过一千回了。
“尊府上的小姐一定是很好的。” 樊溪说,波浪拍打船舷,有人悄悄聆听。“只是我在蜀中不会久居,怕是要耽误了你家的好姑娘。”
“那真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艄公似乎并不甘心,手在船舵上拍拍打打,渡船在江面上三晃两晃。
“诶,我说你,光天化日,怎么敢拉我婆姨。” 忽然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呼喝,樊溪和艄公都回过头。
只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男子,一只手正搭在一个妇人的胳膊上,那妇人摇摇晃晃,像是吃醉了酒,旁边一个汉子,大概是那女子的丈夫,正冲男子吹胡子瞪眼。
“你家小娘子生得这么娇弱,眼瞧着晕了船,都快吐了,你不怜香惜玉,倒来嗔怪我,太不近人情了吧。” 那男子嘴角挂着戏谑的笑,船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她晕不晕船也是我屋子里的事,怎么论得到你多管闲事。” 汉子说着凑过来,一拳砸向男子的胸膛。那男子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侧身轻巧地躲过了携风而来的拳头,拉着妇人的手往下一划,拖住了腰,另一只手就势抄起妇人的膝窝,然后再没看那汉子一眼,抱着妇人径直向樊溪走来。
“这位大夫,有人晕船了,你管不管?”
樊溪迅速打量了一下向他走过来的这个男子,他的身量颇高,至少比自己高过大半头,浓眉下一双细目斜睨,元宝形微翘的嘴唇以上,宽和的下巴以下,蓄着浅须,身上浅灰色织锦的外袍裹着劲道分明的骨肉,整个人成熟中透着股无伤大雅的邪痞之气。
“大夫不看病人,却盯着我瞧,可是对在下动了心?” 那人的笑多了几分温度,他看着樊溪。
“确实是晕船,我已经看出来了。” 樊溪回之以笑。
“如何治?”
樊溪拉过妇人的一只手,用力按住她的内关穴,停了一会儿,又拿过另一只手,同样按内关穴。如此反复几次,那妇人的脸色缓转了过来。男子将妇人放下,她丈夫已经虎视眈眈地看了半天,他觉察出男子伸手比他厉害得不是一点半点,再加上身边的人悄悄告诉他,给他家婆姨治病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樊大夫,所以忍着一直没有动作,这会儿拉过自己的老婆,一时气不过,伸手就要打那女人。
“你干什么?” 男子扣住他伸出来的巴掌,“有本事找男人打架,女人只能用来疼。”
另有几个旁观的媳妇婆娘也凑上来,数落那汉子不对,这边方才消停下来。
“在下冒昧猜一下,你就是杏林圣手樊大夫?” 男人走到樊溪面前,笑吟吟地问。
“公子客气,我叫樊溪。” 樊溪礼貌地回话。
“在下慕容欢。” 那男人眼睛炯炯,竟有些勾人。
艄公收了篙,船靠了岸,有缘同渡的人们各奔东西,慕容欢帮樊溪取了东西,陪他下船,姿态神情俨然是主人送别好友,“我觉得我们有缘,肯定还会见面。” 慕容欢说。
“天涯咫尺,后会有期。” 樊溪得体地道了别,转身离去,慕容欢站在原地,用手挠了挠鼻翼,笑得有几分得意。
樊溪在秀金镇里呆了大半天,那些落了虫的孩子们的父母,听他讲孩子饮食方面要留意的地方。一个父亲问樊溪,“樊大夫若是不在,我们怎么知道孩子是不是又有虫?”
“这也不难。“ 樊溪说,”把嘴唇掀开,看牙龈的下方,如果有很多白点在一起,就是有虫。还有,眼皮也要翻开,如果在眼白的地方出现很多蓝色的小斑点,也代表有虫。”
“原来看病也不那么难嘛,樊大夫讲得透,我们寻常人也能听明白。” 有人说。
“没错,” 樊溪点头,“家里有幼儿长者的,最好能通晓一些简单的医理,大夫总归不能天天跟在身边,这样可以应急救命。”
秀金镇位置偏远,又隔着江,平时看上一次大夫不容易,所以樊溪在镇子上一直忙到将近酉时,才被一众老幼恋恋不舍地送到渡口。
“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一个老者望了望天,“下雨的话,江上的水路不好走,樊大夫不如今夜就留宿在咱们这里,改明日再回去吧。”
“我明日一早还有病人等着复诊,还是今晚之前赶回去,就不劳烦大家了。” 樊溪说着走上渡船的甲板,艄公还是那个艄公,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樊大夫,我就说咱们有缘,肯定还会见面吧,只是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樊溪听见慕容欢带着笑意的声音。
樊溪礼貌地打了招呼,从慕容欢的身边走过时,那人忽然伸手在他头发上一掠。
“你干什么?” 樊溪惊讶地抬眼看他,眼神中略有一丝不悦。
“樊大夫发间落下了一朵杜鹃,我帮你拿下来。” 慕容欢手里果然捏着一朵杜鹃花,在樊溪面前晃了晃,“颜色正好配樊大夫,你拿着?” 慕容欢对樊溪说。
“不必了。” 樊溪没有停足,径直往船上走去了。慕容欢手里拿着花,凑在鼻尖闻了闻,“樊公子看不上,我可十分喜欢,我帮你收着了。” 说罢,慕容欢也走上了船。
同样的水道,回去的时候却是逆流,江上还起了风,艄公不敢怠慢,眼睛紧紧地盯着江面。空气中的潮气越发明显,有飞鸟从头顶低空掠过,一场大雨说来就到了。
渡船上的人不多,纷纷躲进了船篷里,然而江上的雨落得又大又急,起伏的江水被风挟持,到处飞溅,一时间船上所有人的衣服都**的。慕容欢没有进蓬,他站在艄公的旁边,脚下如同生了根般的稳健。一边帮艄公扶着舵,一边和他说着什么。
樊溪靠在船蓬的边上,尽量将干一些的位置留个几个年长的老人。
“这么喜欢看雨景?” 慕容欢忽然走过来,将外衣解下,挡在了樊溪面前。
“你干什么?” 樊溪撩开衣服,迎着劈头盖脸的雨点看向慕容欢,有些惊讶,又有几分感激。
“反正都湿了,挂在这里还可以帮你抵挡风雨。我里面的衣服穿得齐整,伤不到风化。” 慕容欢说罢,不再理会樊溪,又走去给艄公帮忙去了。
雨挟着风,越发肆虐,渡船开始摇晃,船蓬里的人坐也坐不稳,有人开始低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