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棵老梧桐,承接着秋天肆意泼洒的颜色,金黄与丹红幻化出阳光的温暖,让秋天也变得徜徉恣意。
枝冠掩映之下,白墙灰瓦,青石草香,一座宽大的宅门虚掩着,一人掖着衣襟,手里擒着竹枝棕苕的扫帚,正一下一下地打扫门前的石阶。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清脆得宛如噙着水的菱角,“吴伯,一大早的,快别做了放下吧,碗里的馄炖要凉了呢。”
扫地的那个人,闻言立刻抬起头,额前鬓角的白发上沾着细细的汗珠,他抹了一把,皱纹在红润的双颊上晕开,显得笑意很深,“小栀子,不是叫你先吃莫等的吗?我这里还有一点没清理完,然后我再洒水就好了。大先生上次捎来的信,怎么算今日也该到了。大先生难得回来住,里里外外都要收拾得舒服些。对了,床上的被单可换上新的了吗?”
“早换了,昨天就换好了,都是从凌儿哥哥的施珞坊买的棉布,他亲手做好送过来的。软的呀,人睡上去就像掉进棉絮窝里呢。照您嘱咐的,给大先生还有他的那个关门弟子,一人一整套。”
叫栀子的女孩儿从门里跳出来,她鬓边梳着两个髻子,有两绺头发从髻子下面垂到耳畔一甩一甩的。她生着水灵灵的一双杏眼,同她的声音正相配。栀子边说抢了吴伯手里的扫帚,挽着他的胳膊,往门里拽,“待会儿我同你一起做,很快的。馄炖汤里搁了您最爱的火腿,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的呀,好的呀,我老了,你莫拉我跑这么快。” 吴伯笑呵呵地,腿脚还是很利索地跟着栀子往门里去。一老一少还没迈过门槛,却听到身后有马蹄的声音。
等他们再回头,一辆宽檐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大门口。
挂在车前的水缎帘子一挑,文卓闲迈步下了车。“大先生!您可回来!” 栀子像只会跳舞的云雀,连蹦带跳地迎了上去。
文卓闲慈爱地撸了一把栀子的一条小辫子,“丫头,长个儿了,身段也拉开了,大姑娘了。”
“大先生回家了,路上可还顺利?” 吴伯搓着手也走过来,“可有东西要搬,我这就叫府里的杂役出来。”
“那就有劳了。” 文卓闲和吴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一眼没看见,栀子已经跑到了文卓闲的身后,“诶,你就是大先生收的那个关门小徒弟吧,叫什么来着?”
文卓闲一回头,看见樊溪局促地站着,正被栀子品头论足地看。
“什么小徒弟,比你年长一岁呢,叫樊哥哥。” 文卓闲赶紧给樊溪解围。
“小樊哥哥。” 栀子淘气,故意将“小”字拉长音,“你怎么生得比姑娘家还好看,你笑一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酒窝,比比咱俩的酒窝谁的大。”
这下樊溪的脸可比梧桐叶还要红了。
“你樊哥哥走了远路,禁不住你闹,还不快进去准备盥洗的热水和香薰。” 吴伯也过来给樊溪撑腰。他又转头对樊溪说,“栀子在我身边没人管,野惯了,樊公子不要见怪,家里有热馄饨,你们快进门,吃点东西,好好休息。”
几个人说着话进了门,文卓闲和樊溪洗漱用饭之后,栀子迫不及待地拉着樊溪去看给他的院子,吴伯留下和文卓闲说话。
“就是这个孩子?” 吴伯小心翼翼地问,“看着气色还不错,就是瘦弱了些。”
文卓闲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我这次带着他,会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他的体质容易受寒发热,我们至少过了冬天再考虑去别的地方。我打算开几个月的诊,带他也教他,老吴,你看着安排吧。”
“大先生有文圣手的名号,回来的消息一传出去,门口又要终日排队不得闲呢。”
“嗯,” 文卓闲掐着眉心,“这里天气地气和北方均有不同,病症表征也大相径庭,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给溪儿好好讲讲这天地人和的关联。多看几个病人没关系,让溪儿多涨见识。”
“所以大先生就当他是关门弟子,真不再考虑重开......”
文卓闲闭上眼睛,冲吴伯摆手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我今日累了,你也歇着吧。”
吴伯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府邸的另一处侧院,栀子抱着个荣盛斋烫金的点心盒子坐在桌案上,两只月季绣花鞋搁在半空里打着点儿地摇晃,樊溪正在整理行李,将一摞摞的书籍分门别类地搬到书架上。
“小樊哥哥,你人长得这么好看,在京城有很多朋友吧?”
“还好吧。” 樊溪笑笑,埋头整理。
“你出来这么远,你爹娘舍不得,要挂念你吧。”
樊溪想了想,依旧笑着,“应该吧。”
“真好啊,我可就惨了,既没爹娘念,也没朋友想。”
樊溪抬起头,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从小被人卖进来的呀,吴伯是管家,我就是他身边的大丫头,大丫头你明白吗,管着钥匙呢,谁也别想欺负我,还有这方圆十几条街,都是我打下的江山,你来了不用怕,冲你给我捎的这盒点心,我也会罩着你。”
“这样啊,那我先谢谢你。” 樊溪这回是真的笑了,“这么说来,这文府里现在是你当家?” 樊溪问栀子。
“什么文府?这里是章府。”
“章府?这里不是我师父的老家吗?我师父姓文。”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大门上曾经挂过一个牌匾,叫那个那个,闻章书院,有闻也有章,不过吴伯一直说自己是章府的管家,所以我就是章府的大丫头,不是闻府的。”
樊溪觉得蹊跷,闻章书院怎么听怎么都与文章镇一脉相承,师父既然说这里是他的老家,怎么府邸要叫章府而不是文府?但是他刚来并不好刨根问底地打听,这个话题暂且搁下。
“所以你爹娘为什么卖你进来?” 樊溪觉得自己和这个丫头有些同病相怜,禁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谁知道呢,小时候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但是爹娘卖我,自然是不打算疼我的,卖进来跟着吴伯,有吴伯疼我,不是更好?”
“嗯。” 栀子简单豁达的一句话,在樊溪心里开出一个窍,明明一直都有那么多人疼着他,自己何必总是纠结儿时被卖掉这件事情呢?这样想着樊溪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释然。
“还有,就算只剩我一个,我自己也会自己疼自己。” 栀子说罢跳下桌子,“小樊哥哥,你方才吃饭就像只小猫,还没有我一个丫头吃的一半多,这就不能算疼自己,以后你跟着我,要多学着点。” 樊溪觉得这个叫栀子的丫头说话,听着挺新鲜开胃的。
樊溪跟着文卓闲安顿下来,师父嘱咐他好好休息几天,在这几天里,樊溪一半的时间自己读书,另一半的时间被栀子围着。那个小姑娘灌了他满心满脑都是当地的美食,什么豆腐花西祠大街的最好吃,因为里面搁的的耳丝脆,小龙蒸包子要去水井胡同那一家,因为汤多还不漏,桂花咸水鸭子要吃就吃梧桐居的,因为老字号做出来不齁嗓子。被洗了五六天的脑子之后,樊溪终于坐不住了,他让栀子领路,他们跑去夫子庙的小吃街,樊溪掏钱,两个人从街头到街尾吃了两三个来回,樊溪破天荒地吃了十分饱,栀子捧着溜圆的肚子表示她要收樊溪作闺中密友。
初入南陵,樊溪就交到了朋友,也开始学着疼自己。人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樊溪走在回家的路上对自己说,以后就算没有师兄,他照样要把日子过好。念头是这么个念头,可当他真想到师兄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满满当当依旧是不一样的滋味。
他和栀子吃饱回家,还没走到到府门口,就遇见几个来回巡视的官役。
“他们在这里干嘛?是咱们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樊溪有点担心,栀子却一脸的不屑,“想必是楚大人听说大先生回府的消息,过来串门呢。”
“哪个楚大人?” 樊溪问。
“就是南陵的府台大人啊。” 栀子说。
“地方上的府台大人和师父相熟?”
“不是相熟,是府台巴结咱们家大先生。你不知道,这位姓楚的府台大人到任头一年就到处请大夫治他腰疼的老毛病,据说他那病犯起来路都走不动,后来他听说咱们大先生的名头,好说歹说将人请到府里给他看,先生不知道用了什么药,说是几副下去,就从他腰子里打出了石头,然后这位楚大人不仅腰疼病去了根,连带头晕病也一道除了。从那儿以后,咱们大先生每次回来,楚大人都会闻风跑过来,明里探望大先生,其实就是请咱们大先生给他查验身体,他看病不用排队,不给钱,可真是划算。”
栀子同樊溪说着话,两个人走到门口,两扇大门敞开,原来文卓闲已经在送客了。樊溪急忙拉着栀子站到门侧,可文卓闲还是看见了,把他叫到近前。
“这个就是我同你说的我的关门徒弟,名唤樊溪,刚从京城随我回来。” 文卓闲对一个派头十足的官员介绍。樊溪很得体地向那人施礼。
“好啊,好啊,年纪轻轻能拜在你门下,前途无量。” 楚大人习惯地打着官腔,从樊溪身边走过去,站在马车前与文卓闲做最后的寒暄。樊溪瞥见这位楚大人后面还紧跟着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他昂头挺胸,素衣银带,面目白净,看着相当精神,虽然鼻下的青须尚浅,却撑着一副少年老城的模样。
“那是楚大人的第七子,叫楚潔,儿子生了七个,哪能不腰疼嘛。” 栀子顺着樊溪的目光,跟他解释道。
“这位楚公子傲气得很,天天仰着鼻孔,人称南陵第一美男子。” 栀子撇了撇嘴,“都是一帮没见识的人拍马屁,他哪里配得上南陵第一,我看小樊哥哥来了,才真正是南陵第一的美男子。”栀子吃得太饱,说话底气就足,樊溪见那位楚公子站得不远,恐怕将栀子的几句话全听了去,眼睛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幸好文卓闲那边终于把道别的话说完了,楚潔上马,楚大人钻进马车,拉着排面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