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的话,樊溪每一句都要看上两遍,因为第一遍读过去他还压不住心里的兴奋,意思根本不能厘清。木枫川信里头一页满满都是给樊溪提的要求,不准他瘦,不准他累,不准他病,不准他私自上樊松山,不准他被人欺负又不肯说,字字句句都带着炙烈的霸道,能烘热最深处的人心。信的后面一页木枫川说了些他认为会让樊溪觉得有趣的事情,他提到自己如何在行军的路上,巧遇奇石胜景,喜不自胜。木枫川在信里这样说:
“石如繁星,一石一愿,愿愿皆祝溪儿顺遂安康,再无病苦,随信相赠其中之一,护你无恙。”
樊溪手里捧着信纸和石头,流着眼泪笑着看,他终于看见了自己对师兄的喜欢,那是本来藏在两个人的日夜相伴中无声无息,可一朝分离,就着了火,开了闸,天涯咫尺,万里相牵。
后面好几日,樊溪走路发飘,一个人呆着,就不自觉地傻笑,文博箴怀疑看他是不是染了什么毛病,却屡屡被文卓闲拦下不让他问,好不容易等到文卓闲不在,文博箴操的这份心又被三喜打岔耽误了过去。
不知不觉,燕南飞,金桂黄,文章镇里家家户户开始置办月夕团圆用的月饼和桂花酿,文济堂里今年有了好吃又会吃的圣手文卓闲,准备的东西比往年尤为丰盛。餐堂的台子上堆着西瓜,苹果,红枣,葡萄,咧嘴石榴,切成片的白藕夹了肉馅,等着下锅炸,当然最少不了的还是月饼,侯府早早就差人送来了荣胜斋的什锦礼盒,文卓闲从礼盒里面抠出几个伍仁的,撇嘴不屑地放到一边,然后非要文博箴亲自动手用糯米面做几个冰皮的,还点名冰皮月饼里面要放水果。水果月饼文济堂里谁都没见过,上上下下都想从文掌柜那里讨新鲜,没办法,文博箴一早扎进后厨忙碌,文卓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进去,两位文大夫一天再没露面。
樊溪在方父身边又忙了一上午,端汤送药,陪着他蒸药浴,大半天下来自己腰酸背痛,趁着过节医堂清净没人,樊溪一个跑到前院的椅子上休息,刚坐了一会儿,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方公子?自从他入了京里的太学,方倚就一直没再露面,屈指一算,三个月已过,想必这是结了业回来和他父亲团圆过节?樊溪心中猜测,客气地起身打招呼。
”樊公子。” 方倚见了樊溪好像吓了一跳,嘴角极不自然地抽了几下,人站得挺远,蜻蜓点水地回了个礼。
“你爹爹在房里歇着呢,你晚上可要留下一起吃团圆饭?” 樊溪问。
“我要陪父亲过节,自然会待到晚上,仅此而已,樊公子不必多想。” 方倚垂着眼皮说罢,特别躲着樊溪,在他身边绕了半个圈,才往后院里去。
樊溪也没在意,摩挲着腰间一支自己新做的粉晶镶佩,自顾自地又开始傻笑。
秋凉如水,玉兔东升,文济堂里的月夕夜团圆宴,精致又热闹。文济堂这么个小医堂和方倚这些日子在京城出出进进的那些地方早已不能同日而语,方倚过来也就是陪着父亲走个过场,可他却意外发现文济堂的桌子上摆的那些东西就算搁在京城的大酒楼都毫不逊色,更令他惊奇的是,他居然在一堆吃食里看到荣胜斋的月饼,他很好奇那些月饼是不是哪家仿出来的,可拿起来一尝,却又觉得味道不可多得,仿也仿得出彩,他眼见文济堂里的一群乡下人不识货,没什么人注意荣盛斋,反倒争着去抢糯米面的手工小月饼,于是方倚趁人不注意包了好几块荣胜斋,打算揣走。
夜宴上,方倚的礼数十分周全,连三喜都得了他的几句照应,方倚唯独没有和樊溪打照面,他是刻意回避。
宴罢人还没散,方倚就陪着他爹回了院子,时辰晚了,他打算悄悄在文济堂留宿但是不想让樊溪看见,可是他越避讳什么就越碰见什么。忽然有人敲门,方倚开门一看,门口站的正是樊溪。
“樊公子,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多有不便,有什么话咱们可不可以以后再说。” 方倚冷冷地说道。
樊溪莫名其妙,“我是来给你父亲送晚上要服用的汤药。”
“谢谢,药给我,樊公子请回吧。” 方倚从樊溪手里接过药,就要关门。
“方公子,我还想回屋子取点东西。” 樊溪客气地说。
方倚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主动出了屋子,将门从身后关上,头也不回地说,“樊公子请跟我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樊溪更糊涂了,那屋子本来就是他住的地方,里面很多都是他的东西,怎么好像他要占人便宜似的。
方倚带着樊溪走到院子偏僻的一角,忽然一转身,带起脚边的几片落叶,黑暗中吓了樊溪一大跳。
“樊公子,”方倚语调有点激动,“我与父亲自年初一路上京,走到此地,有幸遇到樊公子,得了你和文济堂的许多照应,所有这些,我方某没齿难忘。前些日子,我与樊公子表露心声,确是字字不虚的心里话。我方某说便说了,不会收回。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我在京城进学这几个月,世态炎凉看得太多。我如今彻底明白了,我非出身官宦,不沾世家,身前没有名师铺路,身后也捐不起大把银子,所以哪怕我方倚入学出师都能名列十甲,哪怕我求学若渴,志存高远,倒头来依旧连一个京城小吏的职位都争不到。到头来只能卷铺盖回老家。” 方倚说着,手抖唇也抖,樊溪看他心想这人怕是阳亢了。
“可我就是不甘心,” 方倚顿了一口气,继续说,“如今我答应与京城廷尉狱掌囚独生女连姻,没错,就是那个孙老板家的表小姐,我就是不择手段怎么了,这京户我要定了!” 方倚说到这里,接不上气,又顿了顿,他一双眼睛喷着火,盯着樊溪发狠,“樊公子,我不是变心不喜欢你,我从未如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哪个人,可是我背负着方家家业,还有前程要奔,你明白吗?樊公子自己想想,你这么多年偏居一隅,就算离京城再近不也只能望京兴叹,如果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那谁也别想跨进那座城墙。 ”
方倚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樊溪有心安慰他,却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还有,樊公子的身体也让我担心,前几年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娘亲照顾半瘫的父亲熬干了自己,她后来发了疯似的要走,我还怨过她。可轮到我照顾我老父亲的那些日子,我还不是搭进去半条命。我实在是没有精力也不敢再找一个需要照顾的人。我真的怕,我办不到。喜欢归喜欢,日子不能只靠喜欢就能过。” 方倚牢牢地盯着着樊溪,仿佛要将这个人的影子留在眼睛里带走。“樊公子,实话不中听,但是我方倚不愿对真心喜欢的人说谎,尤其是对樊公子你。过几日我会安排将父亲接走,以后我和樊公子还是不要再见了。”
话说到这里,两人之间空气中五味杂陈。沉默半晌樊溪终于找到了一句合适的话。
“方公子放心,你父亲在我这里一日,我自会好好照顾一日。”
一轮圆月之下的两个人再无言语,终究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