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棋官儿站在窗前,屋里点着微弱的灯,珞凌儿靠在床边。
半晌,棋官儿先开了口,“咱们在同一间屋子里一起长大,明天我就走了。听说要一直往北,马车行上一两个月才能到。”
“可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连坐下都困难?这一路要遭多少罪。”珞凌儿哀怨地说。
“都怪我运气不好,连累你也受苦。”棋官儿转过头,珞凌儿一张俊俏的脸在跳跃的灯火里忽明忽暗。
“凌儿,你心性纯良,如果我还剩下一点运气,我愿意都留给你,愿你能遇到个好人家。”
珞凌儿强忍住泪水,棋官儿并不知道再过几个月,他就要被送进窑子。
痛苦的记忆到这里断了,珞凌儿掬了捧水,浇在脸上,然后取过软巾,用力在身上搓洗。脏,实在太脏,脏得他不愿意去看去想。
“怎么还洗不完!” 主事的声音从浴室的门帘外传来。珞凌儿惊恐地站起身,忽然,他眼前一黑,随即整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珞凌儿缓缓地睁开眼睛,周围黑漆漆的,伸手一摸,他身上裹着件粗布袍子,人躺在草上。
“你醒了?” 黑暗中有人对他说话。
“爷!爷!” 珞凌儿意识混沌,他应该不在听雨楼,可是,发生了什么?他害怕。
“我不是你的爷。” 黑暗中的人说,“我错把你当成我要救的一个人,现在你已经不在京城里。我不伤害你,只问你些话,你要好好回答。”
眼前这人带他出了听雨楼?仅这一点就称得上救了他一命。
珞凌儿坐起身,“恩公要问什么?”
“你几岁进的离人苑?”
“四五岁吧。”
“珞凌儿是花名吧,你本命叫什么?”
“不知道,我,我忘记了。”
“忘记了?” 黑暗中的人走到他跟前,月光下,一个精干的男人,身着一身玄衣。
“真的忘记了,“珞凌儿痛苦地低下头,”我们一被卖进离人苑,就被灌了药,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药?那除了失意的药,他们还给你们灌过什么药?”
“还有......”珞凌儿要咬嘴唇, “还有一种药,吃下去,暂时看不出什么,可是等人长成了年,身子就会......就会变得特别敏感,尤其于情事......”
珞凌儿听见玄衣人骂了一句。
“和你年龄相近的,还有人被卖进去吗?”
“有,一共三个,我,另一个叫棋官儿,还有一个叫慕玖儿。”
“那两个他们人现在在哪里?”
“棋官儿,几个月前被卖了。”
“卖到哪里了?”
“不知道。” 玄衣人逼近一步,用手托起珞凌儿的下巴,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买人卖人都是掌律大人一个人经办,我只知道棋官儿去了很北的地方,马车要走一两个月。”
“那个慕玖儿呢?”
“也卖了,很多年前就卖了,那时候我们进离人苑才几个月。慕玖儿年龄最小,长得最好看,人也最机灵。有一天,下着大雪...... ”
思绪飘忽,回到十几年前。
“你们三个,进来吃饭。这鬼天气,冻死了。” 年轻的打手提着酒,三个瓷娃娃一样的小童被叫进屋。
“把门关好,风都灌进来了。” 那打手边喝酒边坐到了最里面的炭火盆边,“不错啊,今天你们这帮小崽子有鱼汤吃,这是哪里修来的福分。过来,你们碗里的每人孝敬我一口。” 三个小童捧着碗,依次走到打手身边,惦着脚,喂他鱼汤,排在最后那个小童,不知道是不是力气小,泼了些汤汁在打手胸前。那打手有些醉意,没去理会,只管继续烤火喝酒。
三个小童回到桌前,“慕玖儿,你干嘛坐在门边,不冷吗?” 棋官儿问刚才洒汤的小童。
慕玖儿没说话,眼睛看着门边,他们进来之前,那里蹲着好几只寻着鱼味儿而来的野猫。
趁打手没注意,慕玖儿用脚尖将门踢开一条缝,屋里的热气混着鱼汤味道“呼”地蹿了出去。几只野猫果然没客气,下一刻都冲进来,两只跳到桌子上,一只最大最凶的,直接上了打手的肩膀。打手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被猫撸,一挥手,酒壶径直飞了出去,砸碎在墙上,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短暂的纷乱中,慕玖儿拔腿跑了出去。
“谁跑了?刚才是不是有人跑了?” 打手一边对付野猫,一边在屋里乱找,“没有,是猫跑了。” 棋官儿挡在打手身前说。打手好不容易将猫从他身上揪下来,“胡说!慕玖儿呢?”
“可能回房去了。” 棋官儿继续打岔。打手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
“有人跑了!慕玖儿跑了!”他醉意全消,冲了出去。
时间过去很久。
“玖儿没回来,他是跑成了吧。” 棋官儿羡慕地小声跟珞凌儿说。
正说着,只见打手拎着光着脚的慕玖儿,跟在掌律后面从外面进来,掌律铁青着脸,呵斥道,“你瞎吗?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你知道他这样的长相,将来能卖多少钱吗?”
“大人,不是已经有人愿意出高价买了吗?”
“幸好遇到个冤大头,愿意用小官的价买这个小崽子。你去,把他先锁到柴房里,冻他一会儿,等拿到钱再放人。”
“所以,慕玖儿就这么卖了?” 玄衣人问。
“应该是吧,过了那夜,我们谁都再没见到他。” 珞凌儿望着黑漆漆的暗夜,进了离人苑早卖晚卖不都是要卖的吗?
“这个,你拿着,自己另寻条出路。” 珞凌儿看见玄衣人递给他一个药箱,那药箱很眼熟,仿佛刚刚才见过,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和一些碎银子,“别回听雨楼了,别再给人糟蹋。” 玄衣人说罢,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幕低垂,京城一处窄巷的小院里亮着豆油灯。丁点的光点下,影影绰绰的两个人,一个缩在墙角的褟上,一个靠着炕桌剥花生就烧酒。
“老弟,你确定进来的时候没人看到?” 缩着的那人压低嗓子说,声音飘荡在跳跃的灯影下,有些瘆人。
“ 哥,你做了那么多年的亏心事,现在知道怕了?” 坐着的人一身商贾打扮,扔在褟边的靴子四仰八叉的,人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
“屁话!” 床上那人骂完,忽然又收敛起声量。“找上门的那人功夫实在了得,说断我一条右腿,我就剩下一条左腿。” 他见眼前人无动于衷,于是恨恨地接着说,“老弟,你风生水起地做正经生意。那我问你,你十几年前南下讨生活,遇到河道涨水,翻了船,把借来的本钱都喂了王八。你做了什么,顺手捞了个孩子,还不是靠我牵线,倒手将人卖进了离人院,拿了一大笔钱还骗人说是你在南方发了财。我问你,没有那笔卖孩子的钱,你拿什么做后来的生意,发达到今日?你就不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