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济堂里整整一天,樊溪有意无意地让自己非常忙碌。大半天的时光,他都在前面柜台帮忙,将年后新收的草药称好归类,就着石臼石磨,该捣的捣,该磨的磨,师父文卓闲始终没来打扰他,自顾自地看文博箴给人诊病,不插话,也不帮忙。
晚饭前,樊溪又跑到餐堂,帮着三喜和其他几个伙计和面拌馅儿,烙了许多师兄往日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饼。吃饭的时候,他坐在平日和师兄固定坐的位置,独自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南瓜稀饭,看着眼前的碗见了底,却没见到熟悉的那只手伸过来,给他再添一碗。没人逼着,哄着,樊溪的胃口小了不少。他带着几分怅然靠在椅背上,不经意看见师父和文先生坐在同一张桌子后面,师父取了一张饼,正往文先生面前的盘子里搁。樊溪谁也不想打扰,他悄悄离开餐堂,独自回房。樊溪进了屋门才察觉,自己忙了一天,这会儿腰酸的厉害。也许泡个澡会好一点,他这样想着便取来洗浴的东西去文济堂后面的温泉池泡澡。初春时节,白日依旧很短,夜幕笼得快,寒气就着黑暗压下来,连星光仿佛都被驱散了。樊溪觉得眼前的小路比往常黑了许多,恍然察觉自己正走过师兄的院子。他不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那里面黑漆漆的,门窗紧闭,不见烛光。樊溪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奇怪,师兄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随后又想明白了,他加快步子往后面走去。
温泉池里,樊溪将身体浸在水里。他晚饭草草吃完,离开餐堂时,其他人还都只吃了一半。此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又是一个人。
樊溪觉得眼睛没地方可看,只好抬头去望天幕,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他一颗颗地数过去,又一颗颗地数回来。恍惚间,他觉得师兄还在身边,正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星,认给他听。
“那是玄武牛宿。”樊溪听见师兄的声音在和他说话,“这里可见织女牵牛,星群组合如牛角。”
“在哪儿,在哪儿?”樊溪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就是找不到。
“从我这里看。”木枫川一把搂过樊溪的肩膀,右手从他的耳根顺着眼角指向了无边的夜空。樊溪可以感受到师兄胸口结实的肌肉起起伏伏,让他走了神。
“还没看见吗?”木枫川把手收回来,手指在他额头轻戳了一下,“溪儿看不到也没关系,等师兄给你抓来萤火虫,在院子里摆给你看,可好?”
“师兄,”樊溪依旧抬着头,在氤氲的水汽里脱口而出,“好。”
从温泉池里出来,樊溪泡得手脚沉甸甸的。人有些无精打采地往自己的小院走,再次路过师兄住的院子,樊溪禁不住再次侧头望进去,黑暗依旧,寂寥依旧。
樊溪的心事若有似无,他一个人走进自己的屋子,回手关了门,门闩却没拉上。他晚上从来没有上门闩的习惯,像是永远在给谁留着门。樊溪没有马上去睡,一个人细细地收拾了书桌,笔墨的位置换了好几回。然后他打开衣柜,他的衣服相当多,挑挑拣拣,花了不少功夫他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取出来,平整地铺在床边的小桌上。樊溪坐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衣角,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终于注意到桌上还有打开的一本《神农本草经》。樊溪拿起书,眼睛却没有落在书页上。
多奇怪啊,樊溪心里的念头细碎杂乱地生出来。平日师兄也不是天天呆在文济堂,他每个月都会跑去京城很多次,有时在京城一住也要七八天。那些日子,樊溪从不在意也就过去了,他印象里留下的只有师兄每次回来进门时,手里大包小包从京城专门给他带的新鲜玩意儿,好吃的点心,所有这一切曾经那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樊溪长到这么大,从没想过,他的师兄有一天会离开文济堂的小院,离开文章镇,离开京城,就那么一人一骑地奔往千里以外,而他要在经年累月的未知中猜测下一个可能与师兄的交集。今夜他要独自揣测自己陌生悸动的心绪。无关伤怀,没有恼怒,未及思念,只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什么裹住,让他置身屋内,却又被隔离在外,他守着空空如也,月光照不进,铜炉暖不透,诸事不能扰。樊溪不经意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缀在床帏之上的一只白玉铃铛,铃铛下面流苏唾手可及。他顺手摇了摇,铃声清脆遥远。这只铃铛是师兄亲手给他挂的,清脆的铃声瞬间将樊溪带回过去的时光,记忆沉溺于他刚进学的时候。
“你们等等我嘛!”小樊溪拖着书包,从文章镇上的蒙馆里往外跑,一群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孩子如同竹篓里跳脱出来的豆子,蹦跳着向四处散开。
“走啊!都去樊松山脚那片林子里玩捉迷藏去!”
跑在最前头的一个胖大的男孩儿高声招呼,跟在后面的那一把小豆子立刻聚成一股,跟着他往镇外疯跑。“好啊!好啊!孙大统领,带我们一道,都去!都去!”
那个一呼百应的带头男孩儿正是孙茂的长子,名叫孙盛,因为年纪,身形都高过蒙馆里的其他学童,进学没几日,便被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儿推到了大统领的位置。
“我也要去,带上我呗。” 樊溪追在一群小儿的后面,头上冒了汗。
“不行!”孙大回头发了话, “你身上有毒,别靠近我们,离远些!”
“离远些!离远些!”更多的孩童跟着他们的大统领,吓唬什么兽鸟一般对着樊溪连吼带叫。
樊溪驻足,委屈地撇着嘴角。忽然灵机一动,她从书包里掏出个漆花的盒子,里面盛着师兄一早给他装的点心,精致诱人的点心每一件都包得十分妥帖,外面的油纸上龙飞凤舞地描着“容盛斋“的字样。
“你们若是带上我,这些分给你们。”樊溪冲着越跑越远的一群小儿高喊。孙盛率先回过头,隔着老远他就认出了樊溪手中的盒子。这种盒子他只有在京城的舅父家见过,被高高地摆在柜子顶上。有一次他偷看见大表姐屋里的小翠,用漆盘从里面托出几块豆黄藕白的刻花点心,小心翼翼地送进了屋。孙盛后脚跟进去,只见他的大表姐,捏着个银勺子,一点点挖着盘里点心正往嘴里抿。于是孙盛死皮赖脸地向他表姐讨要,他表姐只”哧“了一声。
“这可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容盛斋做的点心,达官贵人送礼的东西,咱们也只有过年,腊月之前就赶着去订了才有这几件,哪里就能分给镇上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孙盛碰了一鼻子灰是小,他眼睁睁地看着大表姐慢条斯理地抿下那几块冒着神秘色彩的点心却足够在他心里烙下好大一块伤。
如今孙盛再次见到那个令他心驰神往盒子,顿时有了奋不顾身的勇气。他折回头,大步走到樊溪跟前。
“这盒都给我,我便带上你。”
樊溪很开心地将盒子递了过去,终于可以随着一群孩子进了树林。
樊松山下的野林子并不大,但是平时没什么人落足,树也密,草也深,顺理成章的成了文章镇子一群孩童们玩耍的乐土。孙盛是孩子头,他站在个坡上,发号施令。游戏很简单,他亲弟弟孙旺做探子,其他人是小贼,孙旺捂眼脑门抵住个树干,从一叫到百,其他人趁着散开藏进树坷,草丛里,随后被孙旺寻到的就算输,要替孙盛,孙旺兄弟背一天的书包。
游戏开始,樊溪个子小,高的地方够不到,他只好寻找哪里的草深可以容他藏匿。孙盛摸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小子,我既然拿了你东西又答应带你,这里给你指个好去处。”孙盛说着开了一把鼻涕。就着他的脏手拉了樊溪的袖子走到一棵老树跟前,树干空了个洞,樊溪小小的身子正好够容进去。
”就这里了。”孙盛指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我同我兄弟说,叫他不要往这里寻,你肯定是赢,罢了我来叫你,你若是破坏规矩自己往外跑,我就同镇子上所有的孩子说你不守规矩,今后谁也不会再带你玩儿。”
小樊溪才几岁,见了那树洞,心里着实有几分害怕。但是他听了孙盛的威胁,这又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他心里的那点怕很容易被碾得粉碎。小樊溪蜷着身子,躲进洞里。
“用你的书包把洞口堵上。”孙盛颇为老道地命令他。樊溪依言,树洞里顿时漆黑一团,没了丝毫光亮。孙盛站在外面,一脸坏笑,他从地上捞了些草,从外面把洞口掩了掩,抄着点心盒子跑得没了踪影。
小樊溪躲在这个漆黑的小空间里,兴奋随着漫长的等待慢慢流逝,先是脚腕麻了,然后手也酸了,身子窝得太久,他的腰开始痛。怎么这么久?樊溪很想出去看看,但是孙盛的话却烙在他小小的心底,他想同别的孩子玩,他不要作那个谁见谁躲的“瘟童”,为了这个,他可以什么都答应,什么都不顾,哪怕被人捉弄,只要他可以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