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文济堂渐渐忙碌起来。镇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些沉疴旧疾,到了日子需要到医馆里取药,顺便聚在一起把年里年外的事都摊出来互相说叨,许多话都是在自家车轱辘一般说过很多遍,早被门里小辈们厌弃。如今年纪相仿的几个人凑在一起,倒是谁也不嫌谁啰嗦。也有年里吃得太腻,酒喝大的,这几日胃里泛酸,嘴里没味儿,头晕肚子疼,就着文济堂离得近方便,跑过来,寻一些能药到病除的快方子。还有个别年轻的媳妇,禁不住年里被婆家上下一通催,偷偷跑来问得子的秘方,文博箴常年一张公事公办的冷脸,倒容易让她们张口问出自己真心想问的话。
文卓闲和樊溪迈进门,看见文博箴正坐在医堂问诊的小方桌后面,对面坐了一个臃肿的中年男人。那人头顶上头发估计已经快秃没了,四周的头发被拼命地往一起拢,勉强梳了个小发髻,孤零零地顶在一颗大脑袋上。此时,他一只肥大的胳膊正把桌上用来诊脉的小枕头压得几乎找不见。文博箴已经收了探脉的手,低头在记方子的纸上画符。
“文大夫,要不你还是再给看看,我真的觉的我只是痨病,你看我成宿成宿睡不好,一躺下就咳个不停,喉咙里白天黑夜都堵着块东西, 连个馄饨都吃得不尽兴,连过年都过瘦了。”
文博箴也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有在听,手底下一张符画得快飞起来了,半晌才眼睛也不抬地说,“上次就和你说过,你这是梅核气,开了半夏厚朴汤给你,可按时吃了?”
“吃了,吃了,不见好,过了年反倒重了。” 那男人伸着的一只胖,意思是要文博箴再给他摸摸脉,几根手指快要戳进文博箴的嘴里。文博箴偏着头,“孙茂,孙先生,过年可曾忌口?”
孙茂小眼睛飞快地眨巴了几下,“小小地吃了一些酒,下酒菜没敢多放辣,文大夫嘱咐我的,我记着呢。”
文博箴把写好的方子向前一推,“梅核气忌食辛辣,忌食甜腻,忌重油酒水,你若做不到,也不用麻烦跑来我这里。”说到这里,文博箴终于抬起眼眉,一双眼睛看的却是坐在孙茂后面下一个候诊的病人。
“文大夫,你真不用再看看?我这凳子可还没坐热。” 孙茂一着急吐沫星子就乱溅,“就算是什么梅,什么和气,你不如开些贵重些的药,”孙茂把声音压了压,却故意保证让屋子角落的每个人都能听得真切,“我内兄在京城刚刚升任了廷尉狱掌囚。”
“你这病和他有关系?”文博箴皱了眉头问,孙茂赶忙摆手,文博箴把方子拍到孙先生眼前,“那你吃什么药和他更没关系。”
孙茂显然大为不满,又不好当着周围坐着的镇上熟人发作,较着劲儿把那方子再推回去,“听说文济堂可代客煎药,今日就有劳了。”
如果遇到急症,或是年老行动不便的病人,文济堂确实可以帮着在医堂把药煎好,并且分文不取。然而面对这位膀大腰圆,大呼小叫了一个早晨的孙茂,文博箴显然没打算这样做。他一双眼睛早把对面这人踢了出去,然而孙茂屁股上如同安了铆钉,就是不挪,他的胖手在自己那张方子上恨恨地扣着,仿佛跟纸上的字有仇,文济堂里顿时生出一股叫人紧张的安静。
这时,樊溪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他把被孙茂压住的药方从桌面上抽出来,轻声说了句,“孙先生旁边稍坐,我去煎药。” 说罢,转身径自进了柜台。
文济堂的柜台后面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百子柜,樊溪取了配药的小箩就要开抽屉,忽然孙茂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从背后传来,“我才看清楚,这位不是“瘟”,樊小公子吗,柜上又不是没有其他伙计,我这药就不劳你大驾了。”
樊溪的后背微微一僵,看似随手把方子连同配药的小箩递给蹲在一边正在给蜜丸上蜡的三喜,说了声:“有劳三喜哥了。”三喜急忙擦了手,嘴里不停说着,“我来,这冒烟动火的事,当然我来。”
文卓闲从刚才进门,就捡了一把对窗朝阳的椅子,不知从百子柜的哪个抽屉里抓了一把赤枣干,翘着腿含在嘴里慢慢嚼,他一双眯缝着的眼睛仿佛在看戏。这会儿,不知道他是不是咬到没剃干净的籽,牙齿间咯嘣咯嘣的直响。
孙茂勉为其难地挪了窝,他坐到柜台近前的一张高凳子上,身边还坐着两个等着取丸药的镇邻。
“喜哥儿,劳驾你麻利些,我待会儿还有客来家。”孙先生晃着脑袋,“我内兄,连同嫂子带着表小姐要过来看我呢。我这内兄刚提任,年里都是应酬,我请了许久,人家今日才得空,我要赶着去郑屠户家拿定下的肘子,还要沽酒,正午之前不一定赶得及,慢待了官府的人可是不好。不过呢,幸亏我们两家一直走得亲近,他们算不上外人。” 孙茂说着,又开始喷吐沫星子。
“茂儿兄弟,你家那位表小姐还未出阁吗?”旁边一位老者随口问道, 我记的她比你家大小子还年长十岁不止。”
“您老操的什么闲心,我家表小姐,那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又是京城的户,哪里就随便委屈了?您认识的那几个种果子的粗糙人,想都不要想,人家挑夫君,必须能过京城年考,长相要在城里街上叫人回头望,”孙茂瞟了一眼正在低头用石臼捣药的樊溪,“身体没什么毛病也是最起码的。”
坐在另一头的老者很想岔开话题,“不用只说你内兄的好,这几年你家不是也风光得很,宅子翻了再翻,盖出那么多间房,就等着租给今年来京考试的生员,赚大钱吧。”
孙茂连连点头,胖脸上笑出几道打横的皱纹,“可不是,今年我家娘子还要给来租屋的房客预备三餐饭食,那些读书人不沾烟火,去年几次有人熬粥都差点儿燎了屋顶。今年我家租屋带卖饭,省了房子还多赚银子。”
一位老者挑了挑大拇指,“难怪数你家生意在镇上做得最大,谁也没有孙茂老弟和你家娘子算得精。”
闲话说到这里,三喜提了灌熬好药汤的陶罐出来,另一只手提着几个窜好的纸皮包,笑嘻嘻地对孙茂说:“孙老板,您的药熬好了,够三天的量,余下的,我按分量天数给您包妥了。”
“那就谢谢喜哥儿了。”孙茂拍下一颗碎银子,“对了,我听说,你这里配药,附送石蜂糖,我的呢?”三喜瞟着樊溪干笑了几声,“那个,不好意思,我们今天货还没来得及补全,没有石蜂糖了。”
苏茂从鼻子里“哼” 出一声,伸手从柜台上的零钱罐里掏出几个大子儿,拎着药罐儿,夹着纸皮包,“呼哧呼哧” 地迈出文济堂的大门。
这个时候,谁也没注意文卓闲,他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跟了出去。
“孙老板。”孙茂听见有人唤他,停住脚转身,看见是方才在医堂里无所事事的那个陌生面孔。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有些不耐烦地问,“敢问你是哪位,寻我何事?”
文卓闲脸上挂着笑,“孙老板,您不认得我,我只是路过此处的游医。方才我细观孙老板的面色,气息,觉得孙老板不至于有痨病,但怕是有气虚的影子,在屋里有文掌柜在,不方便提醒,毕竟是别人开的医堂。”
孙茂顿时缓和了脸色,“我就说嘛,文博箴这个人,一年有三百六十天都是冷冰冰的,几时真的在意我们这些病患。我自己早就觉得可能是气虚,今日还想求我内兄引荐个京城的大医馆去看看,可不能再让文博箴耽误下去。”孙茂往前凑了凑,“照您看,我这个病要不要紧?”
“只要用对了方子,便不打紧。”文卓闲依旧笑嘻嘻的,说:“京城最大的药铺德宝堂,你去买他们整根的老山参,带着须子炖,每日一盅,最补中气。”
“对嘛,这听着才像正经治病的方子。”苏茂得了宝似的,对着文卓闲说了许多奉迎客套的话,高高兴兴地走远了。
文卓闲望着苏茂远去的背影,鼻子里也冷哼了一声,迈腿回了医堂。
梅核气通常就是胃酸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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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