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新婢之期已过七日,李老夫人之疾渐有转圜之势。这日,她端坐于花厅之中逗弄着笼中那雀儿。
贴身婢女阿竹自门外入内,手中端着茶盘,她将茶盏轻放于一旁案几,欠身道:“老太太,老爷瞧您来了。”
话音未落,李劭已大步踏入屋内。他与阿竹微微颔首示意,阿竹会意,悄然退下。
“母亲。”李劭在一旁锦凳上落座,“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老夫人佯装嗔怪,斜睨他一眼,道:“哼,也就我这病了,你才肯来看看我这老婆子。不过这几日,倒也觉着松快些了。”
李劭面露愧色,忙道:“母亲,实是官场事务繁杂如麻,白氏又刚诞下孩儿,儿子分身乏术,未能常伴母亲左右,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老夫人摆了摆手,宽慰道:“罢了罢了,那白氏近来身子可还好?”
“儿子前几日去瞧过她,恢复得还算不错。”李劭恭敬答道。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缓缓道:“你也莫要太过操劳,这几日,我不过是因想你,心中烦闷罢了。前些时日,府里新招了些人手,如今身边也不缺人照料,无甚大碍。”
李劭微微点头,道:“儿子明白,明日我便让君坔也来探望母亲。”
老夫人却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且去忙你的正事吧。”
李劭起身,向老夫人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去。阿竹见老爷离开,遂入内端走茶具。刚要转身,却被老夫人轻声唤住:“阿竹,你去把阿蓁那丫头叫来,陪老身说说话儿。”
阿竹应了一声退下。不多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自廊后转出,缓缓步入厅堂。
“老太太,奴婢自膳房为您捎来了一份莲子汤。”欧阳蓁立于老夫人身侧。
自入老夫人院中当差不过数日,她伶牙俐齿,行事又极为积极,每日里哄得老夫人合不拢嘴,不过须臾之间,便讨得了老夫人的欢心。就连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阿竹,瞧着欧阳蓁这般得宠,也不禁暗自自愧不如。
果然这老太太啊,还是得靠哄着。
老夫人微微抬眼,道:“若府里个个都似你这般伶俐,我这老太婆啊,倒能省心不少。”
欧阳蓁心中暗自得意,道:“奴婢先为您把汤凉一凉,这汤尚热,省得烫着您——您可千万慢些喝,莫要着急。”
言罢,她小心翼翼地将莲子汤置于桌边。
“咦?您今日熏的香也换了?”欧阳蓁问道。
老夫人微微挑眉,道:“哦?你倒闻得出来?”
“那是自然。定是换了新调配的方子。”
老夫人微微点头:“近些时日跟着阿竹,可有学到什么?过些时日我可是要考察的,可莫要偷懒。”
欧阳蓁连忙道:“有的有的,奴婢每日晚些时候都要跟着阿竹姐姐读写诗书。阿竹姐姐教得仔细,奴婢学得也用心,老太太放心好了。”
“你倒是比我那些恼人的孙儿懂事许多。罢了罢了,不提他们了,提了又来气。”老夫人言罢,轻轻摇了摇头。
伺候老夫人午休后,待她安然睡下,欧阳蓁才轻手轻脚地端着用过的茶碗,缓缓走出屋内。
院外阴凉之地,几株老槐枝叶繁茂,洒下一片清凉。几个丫鬟围坐于石凳之上,正闲适地歇息聊天。
欧阳蓁将茶碗妥善放置后,亦寻了一处干净石凳坐下,稍作歇息。
那老太太瞧着似有诸多规矩,实则为人亲和,在这院中当差,所做之事虽琐碎,却并不觉劳累。且屋内几个丫鬟相处和睦,得闲时还能围坐闲聊,倒也惬意。
此时,只听一个丫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们可听闻了?白姨娘又诞下一位小公子,老爷欢喜得紧,赏赐了好些珍奇之物,那排场,可风光啦!可把那姜姨娘气得卧病在床咯。”
另一个丫鬟微微皱眉,接口道:“说起这姜姨娘,自生了垣少爷后,这肚子便再无动静。细细算来,都十多年过去啦,你们说这事儿怪不怪?”
又有一丫鬟轻叹一声道:“唉,垣少爷刚出生那会儿,我才刚入府呢。”
“我们这批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对府里好些事儿都不太清楚,心里真是好奇得紧。不过呀,老太太向来不喜姜姨娘,你们瞧,那时垣少爷还没满月,就被送到大夫人那边去了。”
“尔等当真好大的胆子,活计不干,竟在此妄议主子是非!”阿竹手提一篮药草,款步走来。
“阿竹姑娘。”众人闻声,慌忙起身。
阿竹将手中篮子递向其中一个丫鬟,吩咐道:“去药房,把这些药草洗净,而后泡上,待老太太醒来便熬制出来。”
“是。”那丫鬟连忙伸手接过篮子。
阿竹又看向其余众人,接着道:“余下之人,速去准备晚膳,莫要耽搁。”
“是。”众人齐声应道,纷纷散去,各忙各事。
一旁的欧阳蓁见状,也悻悻然起身,正欲跟着众人离去,却听阿竹唤道:“阿蓁。”
“姐姐有何吩咐?”欧阳蓁赶忙停下脚步,问道。
阿竹取出一个药草包,轻轻放在欧阳蓁手中,温声道:“老太太先前特意交代,让把这些药草送给白姨娘,你且跑这一趟。”
“哎?我?”欧阳蓁微微一怔,面露难色,“可我还不认得白姨娘所居之处呀。”
阿竹微微一笑,耐心说道:“正巧借此熟悉一番,有何不可?你从西角门出,绕过后院,再进偏门,看见媆卿阁的牌匾就说明到了。”
“好,我记下了。”欧阳蓁接过药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心中暗自默念路径,生怕一时疏忽给忘了。
循着记忆中的曲径而行,忽见一扇朱漆角门后。她驻足四顾,四周檐角各悬着块乌木匾额,偏生半字也辨不得。正踮足细看时,身后忽传来清朗的男声。
“姑娘欲往何处去?”
惊得欧阳蓁手中药包一颤。她慌忙转身,但见身着一袭白衣的公子立于阶前,玉带束腰,竟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
“小女……欲往媆卿阁……”她有些尴尬,耳尖泛起薄红。
此番失仪之态,偏生对面少年通身气派,分明是府中贵胄,直教她羞赧难当。
正踌躇间,那少年展颜一笑:“原是去白姨娘处,恰巧同路,随我来罢。”
欧阳蓁忙跟上,见他步履从容,行至门前,忽觉幽香沁脾,原是燃着沉香。
廊下侍立的丫鬟眼尖,瞥见少年身影便脆生生唤道:“姨娘,大少爷来啦!”
大少爷?!
欧阳蓁心头剧震,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悄悄抬眸,但见那人不过弱冠年纪,身形颀长,虽贵为府中长子,却无半分骄矜之气。忽见其目光落在自己怀中药包上,竟伸出手来,掌心向上:“姑娘怀中之物可需代劳?”
欧阳蓁一怔,旋即会意,忙将药包递去。
“快请——”珠帘后传来女子柔婉的应声。
那大少爷执药包缓步而入,又回首冲欧阳蓁道:“有劳姑娘跑这一趟。”
欧阳蓁立在原地,望着珠帘晃动的光影,半宿才回过神来。
半个时辰后,欧阳蓁方自白姨娘处归来,正在檐下磨香的阿竹抬眼,忽见她面色惨白,忙搁下钵迎上来。
“姑娘这是怎的了?”阿竹执起她的手,“药包可曾送到白姨娘处?”
“送……送到了。”欧阳蓁讷讷应声,目光游移。
阿竹盯着她,随后轻笑道:“脸色这般差,怕是路上撞见什么人了吧?”
欧阳蓁耳尖一热:“姐姐慧眼……因我不识字,今日在偏院迷了路,恰遇大少爷……”
“大少爷?”阿竹眼波流转间已猜着七分,"他可是去白姨娘处?"
“姐姐怎知?”欧阳蓁惊诧抬头。
“那处偏院仅住着白姨娘一人。”阿竹重新执起钵,研磨声忽变得急促,“大少爷素日都在城外书院读书,怎的今日……”她忽然顿住,“罢了,你且说后来如何?”
“他嘱我将药包给他,且让我先行归来,自往白姨娘处送去。”正说着,欧阳蓁臊得满脸通红,“如今方知读书识字要紧,往后定要日日跟着姐姐学。在大少爷面前闹了笑话,好是丢人。”
阿竹闻言,掩唇轻笑:“如今可悟得老夫人那番深意了?不过你且放宽心,大少爷素性温润如玉,莫说嘲笑,便是眉间褶皱也未曾多添半分呢。”
正说着,忽闻花厅外人声沸然,似有争执。二人相顾一愕,忙疾步而出。
但见西房那苏姨娘气势汹汹地赶来,她满脸怒容,指着屋内喊道:“我今儿倒要瞧个分明,这老太太究竟是偏袒了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