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谲 第13章 初一（2）

此时庖厨之内，众仆役皆各司其职，为着今日的宴席忙碌不休。厨子们立于灶台之前，手持刀铲精心备菜，案板之上食材琳琅。

欧阳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李令惜身上。只见她专注于手头之事，低垂着头，额前那一缕碎发不经意间垂落在鼻尖。

自昨日晨会初次相见，欧阳蓁便被李令惜的气质所折服。她身为世家大族之长女，虽非嫡出，却言行得体，尽显大家风范。其容貌亦是上乘，俊眼修眉间透着明艳锐利之气。只是，那双眼眸中总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

论起李、付两家的联姻，似已成既定之局。付家于财力、能力皆略胜李家一筹。故而，李老夫人与李劭皆极力斡旋，欲促成此桩联姻美事以壮门楣。

这付家三郎名轩允，乃付府中嫡出之三少爷。其性喜骑射，常纵马驰骋于郊野，鲜少留于府中。

而李令惜，素日里喜静处一隅，读书品茗，性情与付家三郎大相径庭，二人定是难有契合的话题。

然而在这等家族联姻之大事面前，个人的情感与喜好，又何足挂齿？大小姐纵有千般不愿，亦只能将心中所思暂且搁置，无奈顺从。

此时，李令惜已将沥干水分的粽叶取至案前，错位叠放整齐，而后双手轻巧地将其卷成锥状。

欧阳蓁在一旁看着，李令惜在粽叶底层填入部分糯米，接着放入色泽鲜亮的蜜饯，再将剩余糯米覆盖其上，轻轻压实。随后拿起马兰叶，以十字交叉法将粽子捆扎。

未几，一个小巧玲珑的粽子便呈现在眼前。

“儿时，祖母亦是这般亲力亲为。”

欧阳蓁不知怎的，亦泛起丝缕哀愁，然她抬眼，见李令惜神色低迷，忙敛了脸上哀戚之色，轻声安慰道：“小姐莫要伤怀。”

转瞬之间，巳时已过半载。李令惜在欧阳蓁的搭手之下，很快粽子便塞得篮子满满当当。

“此番多亏你相助，若非有你，怕是要费些周折。”李令惜唇角含笑，拿起篮子。

“小姐言重了，此乃奴婢分内之事。”欧阳蓁微微欠身，“时候也不早了，奴婢随小姐同往老太太处吧。”

行于道上，欧阳蓁帮忙提着篮子，虽李令惜再三婉辞，终究拗不过她，只得含笑应允。

“说来亦是奇缘，昨日晨会之上，我便注意到姑娘。”

“小姐怎会留意到奴婢这等微末之人？”

欧阳蓁闻言，心下微诧。她自思昨日衣饰并未有过人之处，何以引得小姐垂目？

李令惜道：“姜姨娘身旁，数载未添新颜，府中诸人皆暗自议论纷纷呢。”

“观你年纪似与我相仿，想是初入府门未久吧？”

欧阳蓁应道：“大小姐所言极是。奴婢确是前些时日蒙老夫人垂怜，招纳入府的新婢。”

李令惜言道：“祖母于选婢一事上，向来规矩严苛，能得她青眼，留于身侧侍奉的，皆是能力超群之人。忆昔年所选之翠竹姑娘，亦是经过层层遴选，百里挑一之佳人……想来，祖母放心遣你去伺候姜姨娘，亦是情理之中。”

这翠竹姑娘，便是阿竹姐姐吧。

忆昔入选之众婢中，独欧阳蓁一人留于身侧贴身侍奉，余者皆被遣往他处。

莫非老夫人当真仅因她略通药理，方将她留于身旁？

正自沉思间，李令惜道：“闻蓁姑娘口音，想来并非京城人士吧。”

欧阳蓁应道：“奴婢出身白鹭乡，来京城不过为求一碗温饱以度日。”

“缘何会想到来这府中做丫鬟呢？”

欧阳蓁轻叹一声，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实不相瞒小姐，奴婢父母双亡，全赖乡邻接济，食百家饭长大。乡亲们年事渐高，自顾尚且不暇，奴婢实不忍再添烦扰。故而孤身一人来到京城，欲寻些活计谋生。”

“奈何京城繁华之地，商铺林立，却多不缺人手，而其他府邸招纳下人，又多看重家世背景，门第森严。幸得昭武侯府仁德宽厚，奴婢方有幸得蒙老夫人垂怜，入府侍奉。”

李令惜颔首，眸中若有所思。

“祖母看似严苛，实则是我平生所见最为温柔慈和之人……日后若不在府中，真不知会如何想念她老人家。”

忆及初见李老夫人时，欧阳蓁亦曾被其威严所震，心中忐忑。

然相处日久，方知李老夫人实乃慈祥可亲之人，常被其妙语趣谈逗得开怀大笑，且对下人从不吝惜夸赞之词。

李老夫人的竹院嵌于府邸后隅，自正厅行至彼处，须得穿越重重庭院，方能抵达。故而院中侍奉之下人，鲜少踏足外院。

欧阳蓁举目望去，见阿竹正在院门口将艾草一枝枝贴于门上。

她上前恭声道：“阿竹姐姐，大小姐来了。”

阿竹闻声转身，忙停下手中动作，将剩余艾草置于一旁，整了整衣衫，上前行礼道：“见过大小姐。”

“祖母可在屋内？”李令惜开口问道。

“老祖宗确在屋内，只是此刻二奶奶也在里头陪着。”

李府二奶奶孙氏，乃李勍正室夫人，八面玲珑且口才出众。那付轩允便是经她之口，被举荐到了李劭夫妇与老夫人面前。

此时，李令惜在屋外脚步踯躅，她微微皱眉，低头沉思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抬脚朝着屋内走去。

“老太太，大小姐来了。”阿竹禀道。

屋内孙氏与老夫人聊得正欢，闻言，孙氏反倒更欣喜道:“呀，正说着呢，人便来了。”

“快请进来。”老夫人道。

李令惜提着篮子步入屋内，表情似喜非喜，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见过祖母，见过婶母。”

孙氏眉开眼笑，说道:“老祖宗，惜儿这丫头真是几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惜儿，过来坐。”老夫人招手道。

李令惜将那竹篮置于一旁，随后落座。她朱唇微启，欲要开口，然而未等其声出喉，孙氏的声音便抢先响起，打断了她。

“我说老祖宗，明日那付家的王婆子便会来，咱可得好生招待些呀。”

“那是自然。”老夫人微微颔首，旋即看向李令惜，问道：“惜儿此番前来，可是有何事要讲？”

李令惜将竹篮推至老夫人跟前，轻声道：“孙女今晨亲手为祖母包了些甜粽，还望祖母笑纳。”

老夫人闻言，眼角笑纹更深，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是我这惜儿贴心。”

孙氏也在一旁附和：“老祖宗，您就等着享福吧。”说罢，又转头看向李令惜，“惜儿啊，明日王婆子来，你可得好好相看相看。”

李令惜低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婶母，婚姻大事，全凭祖母与爹爹做主，惜儿但凭安排。”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那付三郎我虽未亲眼见过，但听你婶母提及多次，想必是个不错的。明日你好生瞧瞧，若合眼缘，咱们再慢慢了解。”

欧阳蓁见气氛似有凝滞，略一思忖，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老太太，大小姐亲制甜粽以奉于您。此刻这粽子尚带温热，若待其凉透，那味便要逊色几分了。”

言讫，她至竹篮旁拈一枚粽子，双手捧着恭敬地呈至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这才把目光轻轻落在欧阳蓁身上，她接过粽子，眼中惊喜一闪而过，笑着开口：“哎呀，你这小丫头咋也来啦？”

欧阳蓁答道：“今日姜姨娘途经庖厨，恰逢大小姐于其中，便遣奴婢前来搭把手儿。大小姐为这一篮粽子着实费尽心思，忙活了好些时候呢。”

老夫人听闻欧阳蓁所言，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孙氏，热情邀请道：“二媳妇，你也来尝尝这惜丫头的手艺如何。”

孙氏忙起身，移至老夫人身旁，接过老夫人递来的粽子，笑着说道：“老祖宗，惜儿这丫头心思细腻手又巧得很，你看这粽子包得多漂亮？这日后呀在付家定能做个贤惠的三媳妇。”

话音方歇，一道裹挟着几分愠怒的声音自门外炸响：“这尚未出阁，便俨然成了旁人家的三媳妇了？”

此声一出，众人目光齐刷刷循声投去。欧阳蓁抬眸，只见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李君垣面色沉郁，大步地朝着屋内走来，他身后还跟着神色慌张的阿竹。

“老太太、二奶奶，老爷等诸位亦已至。奈何二少爷走得实在太快，奴婢未及先行禀报，还望老太太、二奶奶宽宥……”

阿竹道歉道，孙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堆起笑容，说道：“君垣啊，婶母不过是夸赞惜儿几句，你这孩子，怎的如此大的火气？”

李君垣冷哼一声道：“婶母这般急切，恨不能即刻将他人之女嫁作他人妇，倒似那无关痛痒之事，说得何其轻巧！”

李令惜猛地抬起头，她没想到李君垣竟会如此直白地为她说话。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说道：“君垣，莫要如此无礼，婶母也是好意。”

李君垣却一把甩开她的手：“阿姐，你性子忒软和了些！”

老夫人看着李君垣，无奈笑着跟孙氏说道：“君垣这孩子向来心直口快，脾气又大，你也不是不知，别放在心上。”

随后屋外众人也走了进来，李劭走在众人前列，他看向李君垣，眉头微皱，呵斥道：“君垣，又在胡闹什么？在长辈面前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李君垣见了李劭，当下便紧抿双唇，敛了声息不再言语。

一旁的李君坔见状，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李君垣的肩膀，又将低着头的李令惜拉到了身后。

李劭脸色依旧有些严肃，他看向李君垣，沉声道：“君垣，还不快向婶母赔个不是。”

李君垣嘴巴一撇，但碍于父亲威严，还是极不情愿地走到孙氏面前，拱了拱手，声音却带着几分敷衍：“婶母，方才是我无礼了，还望婶母莫要怪罪。”

孙氏忙笑着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这点小事婶母又怎会放在心上。”

“阿娘，您亦莫要总是念叨惜姐姐的婚事了，这亲事还未定下，这般着急作甚？”李君垚上前开口言道，还给一旁的老夫人行了一礼。

一直静静站在后头的李勍，瞧见这般情形，也嗔怪起孙氏多嘴来。

欧阳蓁在一旁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虽说平日里对李君垣那性子不太待见，但这次他为李令惜执言，让她不禁心下微动。

李勍见气氛缓和了些，便走上前来笑着对老夫人说道：“母亲，今日兄长可是准备得极为丰盛，这会儿下人已在廊庑下设便宴，只待母亲移步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