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立风的问题被高高拿起,最后又轻轻放下,无关痛痒地扣了一千块钱的年终奖,并且要求写一份反思报告,这就是全部了。
或者说,在“拿起来”的这个过程中,也不过是给容霄辉一个面子。他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去责罚束立风,把他开除出工作组,塞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每天顶着天花板上的灰尘整理档案。
不可否认,听到设备丢失的消息后容霄辉的确有这种冲动。他没想到束立风能蠢成这样,四具尸体似乎并不足以提醒他管理处正在面临的威胁。不止是他,很有一批人都觉得当前的形势这不会涉及到执法人员的安全。
即使是束立风的案子发生之后,依旧有声音被提出来,指出束立风没有受伤,这证明了当前在暗处活动的不法分子不敢明着和行政部门相抗衡,更不敢激怒,只是试图采用委婉曲折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标。而他们所做的仅仅是拿走了设备,很有可能这跟登记人死亡的谋杀案没有关联。
既然他们可以猖狂到连杀四人,为什么偏偏放过了束立风?杀他不是顺手的事情吗?
容霄辉不能否认这种说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他从内心深处,并不觉得事情有那么简单。
昨天晚上,何永钊特地过来应急管理处和容霄辉谈了谈,关于束立风的处分问题。那会儿是晚上七点,对于容霄辉来说还早,他吃过食堂的晚饭后接着回来工作。
尽管他统筹应急管理处的工作,他在原先岗位上还有很多事没有交接结束。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就连他的助手也是之前的班底没有变动。重新找人培训相当麻烦,不单纯只是写出一篇辞藻华丽、到处用典的公文。容霄辉没有那么多功夫去做这件事。
差不多七点过五分,容霄辉接到了何永钊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这些老领导都习惯直接用电话沟通了,用不来现在的新式武器,各类网络平台和软件,都是秘书或助手在处理。何永钊年纪还不算太大,将近六十岁,算是老干部里比较进步的那一批。容霄辉和他打交道并不太累。
电话先转接给了容霄辉的助手,再接到了他的座机线路上,这是何永钊亲自打来的,而并非他的秘书。
“何部长,”容霄辉用一种惯常的冷静说道,他停下了正在处理的工作,这个时间点打来,所要交谈的事情不是他三心二意所能应对的,“您有急事?”
“哈哈算得上是急事吧?“何永钊笑着说,他深知容霄辉平时很忙,就没有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上,很快进入了正题,”今晚有空吗,我要来管理处一趟和你面谈,不会超过一小时。“
“我倒是有时间。不过,不能在电话上说?”
何永钊说道:“姿态要做足嘛。就这样,先不打扰你了,我大概八点到。”
容霄辉挂下电话后,深思了片刻,心想着何永钊意欲何为,两个人线路上都有空,有什么重大事项不能在电话上沟通,更何况听他的语气,很明显没有那么“急”。
这就说明,事情本身,也就是谈话的内容并不重要,正如何永钊最后说的那样,重要的是姿态,且要做足姿态。如果事情只是何永钊和容霄辉两个人之间打转,摆姿态毫无意义。
这是给第三方看的。要的就是让别人知道,何永钊因为某事特意前往应急管理处和容霄辉商量,以此表明他为此下了功夫,办成了这件事。
容霄辉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就不再烦心于此,方才助手已经发来了明天岑巧丹和常兴运讲座报告的终稿,请他过目并批准。
何永钊到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段,门卫给他打电话通知,容霄辉看了眼电脑右下方的时间,刚好是八点差六分。他不用刷卡,保安谁不认识在管理处职务最大的领导,这些人记人脸都准极了,很有职业素养。把领导拦在门外这种蠢事,得是失心疯了才会这么干。因此,这通电话是恭送完何永钊进门后才打的。
其中就有个时间差,等容霄辉接了电话后没多久,何永钊已经推门进来了。
容霄辉随手将电脑息屏后,站起来上去迎接,两人像有套办事流程一样,谁都不用出声,默契地走向茶座,那向来是他们谈事的地方,不光是何永钊,任何跟容霄辉同级,或级别更高的领导,只要不是第一次来,都默认去茶桌边上的沙发。
容霄辉有些很好的茶叶收藏,泡茶的水平也很高,这在他们那帮人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问何永钊要喝什么。
“有普洱吗?”何永钊身形很高大,即使往沙发后边坐下,也比容霄辉高一个肩膀。他年轻时在部队里待过好一阵,在快四十岁的时候才转业回来,身形保持得要比同龄人好很多,肚子没凸起得皮带要往上提好一节,身上的肌肉也没完全消掉,反而很有轮廓。
“晚上有个餐会,胡吃海喝了一顿,得来点普洱助消化。”
容霄辉抽开茶几下边的抽屉,里边整齐地收纳着近十个茶叶盒和用塑料袋密封着切割好了的茶饼,从都匀毛尖、庐山云雾、银豪茉莉花到涌溪火青,可谓一应俱全。每个进茶座的领导,都能找到一款自己爱喝的茶叶。
当然,这些茶也并不只是招待领导喝上级访问享用,容霄辉找下属谈话的时候,请人喝茶往往具有双重含义。姚解不久前就来喝过一次,最近的是前天刚回来的束立风,容霄辉了解到了设备被盗的全过程。
容霄辉给何永钊取了一些班章普洱,用茶刀削了一些下来,它被压制成了一块茶饼。这款喝得惯的人并不太多,尽管回甘的效果很久,但刚入口的时候苦味和涩味相当明显。在他用沸水冲烫紫砂壶茶具的时候,何永钊说道:“你对束立风的处分问题怎么看?”
容霄辉动作不停,流畅地将茶碗冲刷了一遍后,道:“原来是为了他这件事。您是过来问我的意见,还是给我指导意见?”
“我可不光是代表我自己啊。”何永钊笑了笑,没有接茬,“你要真问我,对束立风怎么看,叫我拿从前在部队的经验来说,必然要严肃批评,以儆效尤。这么大个人了,一点警惕心也没有,说明就不适合我们这个队伍,与其让他之后遇到危险出更大的问题,不如早点调离来得好。“
容霄辉正悬着手腕提紫砂壶高冲茶叶,对于何永钊的说法他不作声,其实就是默认了何永钊的说辞,只是他懒得再重复一遍,借着泡茶的由头,把自己的看法省略了。反正何永钊是代表背后的派系来“指导意见”的,不管容霄辉想说什么,都没有太多意义。
“只不过,你也知道束立风是怎么回事,我们得手下留情啊。年轻人,经验不足,犯点错误,那都是正常现象。在管理处也待了一段时间,和崔崴的工作队伍都磨合了这么久,再退回去不合适。”
何永钊欲扬先抑,他前面那两段话全部都是花花架子,看似是先抬了自己,其实是卖给容霄辉一个面子,表明容霄辉有的“激进”想法一点错没有,而且和何永钊本人的看法不谋而合,点出他内心深处是认同容霄辉对应急管理处的工作安排。
他后面又转折说了这段话,看起来和前面自相矛盾,什么经验不足、正常现象,仍然是托辞,如果真要把人开了,就算刚来实习三天都能判不合格。
直到最后一句,何永钊才图穷匕见,重点只在崔崴二字。
由此容霄辉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一件趣事。束立风的父亲叫束克威,在蓟阳市下边的一个区当局长。束克威跟何永钊的履历相似,同样是从部队转业回来。只不过同样的路线,级别截然不同。一来他本身在部队只是营长级别,相当于地方科长,转业还得再降半级。二来他转出去的时候也年轻,应该是在三十五左右。
具体的容霄辉不太清楚,不过据他所知,升任营长的最低年龄线是三十三岁,最高不能超过四十,束克威的年龄就在这之间。毕竟大部分门路不够、资历不足,能力也欠缺的都在这个时间点离开部队,这条年龄线起码能卡掉百分之八十的人,否则部队里处处是随年龄升上去的岗位,那不成宋朝的冗兵了。
束克威能留在蓟阳本地,已经走了大运,否则按照他的资历,能到乡镇当派出所所长都算他运气好。这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刚好给崔钰当了两年勤务兵,有这一层关系在,转业的时候蓟阳某区的人事局有空缺,便把他塞了进去。
而束克威刚五十出头的时候,那会还没退居二线,突然得了重病,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连抢救室都去了好几回,市里的人知道束克威和崔系那派有交情,派遣副市长特来慰问,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束克威就说自己没有别的遗愿,只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都没见他落实工作,更不用说做成别的人生大事了。
副市长心想这还不简单,就答应了束克威的心愿,回去报告了。当时正好赶巧应急管理处即将成立,崔钰得知了这件事后,反正要让侄子崔崴下放锻炼,加塞一个和两个都差不多,正好打包一块送进去了。这就是束立风进应急管理处的始末。
而束克威命大也没死成,大概是用了进口的特效药,熬过了这次重病。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仍然当着局长,儿子的工作又有了着落,可谓是双喜临门。管理处总不能见束克威没死,又把束立风踢出去吧。
那么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派何永钊过来当说客的正是崔钰和他那边的人。何永钊也要卖他们这个面子,特意过来传达意见。毕竟说穿了,这是崔崴负责的工作组,崔崴是束立风一切行动的直接负责人。如果问题放大,岂不是崔崴也要吃瘪。崔钰怎么能置之不理,任由容霄辉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茶汤颜色鲜亮,像是琥珀般的液体,容霄辉慢悠悠地给何永钊沏完茶,让他先用。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吹了吹茶碗边缘,等温度稍降后入口。
等这一趟品茗的流程全部结束,容霄辉才说道:“我跟您想得一样,私底下批评几句就好了。明天开会不必特意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