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杜之妧刚从军营回来,卸下的佩剑还未来得及挂好,便见陆云州抱着她的银白铠甲站在廊下。暮色漫过庭院,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那双平日里亮晶晶的眼睛此刻泛红,眼尾垂着,像只被风吹得蔫了的小兔子,连抱着铠甲的姿势都透着股倔强,铠甲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她的小臂,她却浑然不觉,只攥着系带的手指泛了白。
“你要去西洲打仗,我也要跟着去。”她声音发颤,尾音还带着点未压下去的哭腔,可眼神却格外坚定,直勾勾地望着杜之妧,像是怕她转眼就会消失。
杜之妧心口一软,快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发丝柔软,还带着点白日里晒过的暖意。“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去了我如何安心?” 她语气放得极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乖乖在府里等我,我打赢了就回来,到时候带你去吃巷口的糖炒栗子,好不好?”
“我不!” 陆云州猛地摇头,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铠甲的护心镜上,溅开一小片湿痕。“正是知晓战场危险,我才要跟着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软下来,带着点委屈的哽咽,“我不要留在这里,整日提心吊胆,连你是平安是危险都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便要在哪儿。”说着,她松开一只手,轻轻拉住杜之妧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像只撒娇的小猫,“我不添乱的,就跟在你身边,帮你整理军中文书,晚上给你缝补铠甲,好不好?”
杜之妧被她缠得没了法子。明知带着她去前线是冒险,可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攥着自己衣袖不肯松开的手,话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她原想着,明日去皇宫请旨时,舅舅赵河明定会出面阻拦,毕竟前线局势紧张,哪有让将领带着家属出征的道理?可没承想,赵河明听了她的奏请,只端着茶杯笑了笑,叹道:“新婚燕尔,哪能轻易分开?罢了,便准了吧。”竟就这么痛快地应了。
从皇宫出来时,杜之妧还在无奈地叹气。
出征那日,天还未亮,军营外的号角便已刺破晨雾。陆云州换上一身浅灰色劲装,背着个绣着并蒂莲的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杜之妧身后,像条离不开主人的小尾巴。杜之妧翻身上马,转头见她已经乖乖钻进了身后的马车,车帘被她轻轻掀起一角,一双眼睛还在望着自己,便抬手挥了挥,浩浩荡荡的队伍伴着马蹄声,缓缓驶离了京城。
中途在驿站歇息时,杜之妧刚掀开车帘,便见陆云州快步迎了上来。她上前一步,伸手环住杜之妧的腰,脸颊轻轻贴在她的铠甲上,冰凉的金属隔着布料传来凉意,却能清晰感受到她胸腔里平稳的心跳。
杜之妧轻声嘱咐道:“到了西洲,你先在县衙里待着,等我把前线的营地扎稳了,战事稍缓些,再派人接你去军营。”
“我晓得啦。”陆云州轻声应着,下巴轻轻蹭了蹭杜之妧的肩颈,像在确认她的存在,“到了西洲我就待在县衙里,绝不乱跑,你放心。”
杜之妧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若是遇到紧急情况,我会让人护送你先撤,到时候不许耍脾气,要相信我,知道吗?”
陆云州埋在她颈间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声音闷乎乎的:“我明白的。你只管一心打仗,不用惦记我,我跟来,不是为了让你分心的。”
晨光渐渐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将长长的影子拉在官道上。前方是黄沙漫天、凶险未卜的战事,身后是家国,可此刻,杜之妧低头看着怀中人温顺的模样,只觉得心头的沉重都轻了些,有陆云州在身边,连即将到来的风雨,都多了几分可盼的暖意。
杜之妧领兵赴西洲的扬尘尚未散尽,京城便被春闱的紧张气息裹住。开考那日天还未亮透,贡院外的朱雀大街已挤满了送考的车马,灯笼的暖光在晨雾里晕开,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考生与家人的叮嘱声混在一处,连空气里都飘着墨香与露水的潮气。
陆云扬乘的青帷轿停在长公主府东侧的巷口,她特意绕开了贡院方向的拥挤,想着在此处送杜之妗更清净。轿夫刚把轿杆放稳,她指尖勾着轿帘绣着的兰草纹,轻轻掀开一角。晨风吹进来,带着巷口老槐树的清香,一眼便望见杜之妗站在府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深青色襦裙的裙摆垂在石阶上,腰间系着条月白绦子,显然是在等人。
陆云扬的脚刚探出轿外,绣鞋尖还没沾到青石板,目光却猛地顿住,不远处的巷口,张心梅正提着藕荷色裙摆快步走来,鬓边簪着朵新鲜的白茉莉,身后两个丫头背着的包袱鼓得像小山,想来是装满了叠得整齐的换洗衣物与用锦盒装着的笔墨。
她的脚瞬间缩了回去,指尖攥紧了轿内的素色绢帕,帕子上绣的缠枝莲都被捏得变了形。心头涌上股涩意,像吞了口未熟的青梅,原来她早就与张心梅约好了,自己何必凑上去惹人嫌?
她正要吩咐丫头回扬香阁,转念一想,今日可是杜之妗春闱的大日子,她若不来,她会不会在考场分心?
这般纠结着,陆云扬咬了咬下唇,唇瓣上泛起淡淡的红痕。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理了理月白长裙的袖口,还是抬步下了轿。青石板带着晨露的凉意,透过绣鞋传到脚底,她一步步朝杜之妗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心跳快了几分。
此时张心梅已走到石阶下,笑着对杜之妗道:“郡主,我们一道去罢。” 杜之妗正转头与她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陆云扬,眼睛瞬间亮得像破雾的晨光,连忙对张心梅说了句 “稍等片刻”,便提着裙摆快步迎下来。襦裙的裙摆扫过石阶,带起几片落在阶上的槐树叶,她走到陆云扬面前,语气里满是雀跃:“你可是特意来送我的?我还怕你忙忘了呢。”
陆云扬望着她眼底的笑意,那点酸意像被风吹散般,悄悄退了下去。她把到嘴边的“你有的是人陪”咽了回去,只笑着点头,声音放得柔了些:“贡院那儿人多,吵得慌,在这里送你正好,也省得挤着。”
杜之妗早料到她会来,方才在石阶上等的便是她。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更浓,连眼尾都弯成了月牙,像盛满了春日的暖阳:“琳琅可没有你心细,她定是早早去贡院门口等着了。”
陆云扬转头看向身后的丫头春桃,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提篮。提篮是竹编的,外头裹着层青布,里面垫着厚厚的棉絮,放着几样杜之妗爱吃的点心 —— 桂花糕、杏仁酥,还有一小罐她前晚亲手熬的冰糖雪梨膏,特意加了去火的药材,怕她考试时熬夜上火。“里面是些点心和润喉的膏子,你每日吃两块,别空腹写字。这九日在贡院里,条件苦些,便将就些。等你考完,我带你去发财楼好好补一补。”
“你会来接我?”杜之妗的眼睛瞬间亮得像落了星子,伸手轻轻碰了碰提篮的青布,语气里满是期待,“那我可记牢了!九日后若你不来贡院门口接我,我定要在那儿坐着不走,饿晕了让大家都来瞧我笑话。”
陆云扬被她这话逗得笑了,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杜之妗身后的张心梅,张心梅正站在石阶下,手里捧着本《论语》,指尖划过书页,却没真的看进去,显然是在刻意避开她们的谈话,给她们留空间。
杜之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马明白她的心思,连忙转过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解释:“张心梅今日也参加春闱,正好路过与我同去贡院,并非特意约好的。” 她顿了顿,故意眨了眨眼,带着点促狭道,“怎么?难不成九日后你要把她一块儿接去发财楼?”
这话像颗定心丸,让陆云扬酸涩的胸口瞬间松快了许多。她看着杜之妗眼底的调皮,伸手想去替她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方才一阵风过,几缕碎发贴在了她的脸颊上,衬得她皮肤更白。可指尖刚碰到那缕碎发,又下意识地收了回来,只轻轻在她的衣领边角捏了捏,替她把翻折的衣领理平,语气放得更柔了些:“别胡说,让人听见笑话。你安心去考试,仔细些审题,莫要慌,也别熬太晚,伤了眼睛。”
“我晓得啦!”杜之妗点点头,双手接过提篮,指尖不经意间碰到陆云扬的手背。两人的指尖都顿了一下,陆云扬的手带着点微凉,杜之妗的手却暖暖的,像有股电流顺着指尖传来,又飞快移开,各自的耳尖都悄悄泛红。
不远处的张心梅适时走上前,笑着道:“郡主,该走了,再晚,验身的官差就要收牌子了。”
杜之妗应了声“好”,却仍望着陆云扬,脚步迟迟没动,手里的提篮攥得紧紧的。陆云扬见状,轻轻推了她一把:“快去罢。”
杜之妗这才点点头,提着提篮,与张心梅一同朝贡院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陆云扬仍站在原地望着她,便冲她点了点头,眼底满是笑意,连阳光都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了层金边。
陆云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融入送考的人群,深青色的襦裙在晨雾里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回到轿内。轿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喧嚣,她却仍能想起方才杜之妗眼底的笑意,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碰过她衣领的触感,连心头的涩意,都渐渐化作了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