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琴酒 第137章 137

黑泽阵修长的手指夹着那张名片：“看来你很了解他？”

“那谈不上。”加贺治摆手。

他先瞥一眼病床边的监测仪，伸手调了调点滴的速度，然后一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微微俯身，刻意压低声音道，“老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只是个医生，也就能偶尔帮‘朋友’处理点小麻烦，其他的，实在爱莫能助。”

“这位小池谦，是个专业的情报贩子，各路庞杂的消息网基本都从他手下过，他立场中立，跟哪方势力都不沾边，但是哪方势力都得卖他个面子，所以……您想让他帮忙，得按他的规矩来，他不接受转述的二手信息，您得亲自去才行。”

“很多时候，他这人不为钱，纯看您手里的消息他感不感兴趣。最重要的是，您想见他，得等一个雨夜。”

“雨夜？”黑泽阵的眸光又落回那张名片。

“对，雨夜。”加贺治顿了一下，又往黑泽阵耳边凑了凑，“雨水，能洗干净很多东西。”

确实。

黑泽阵挑了挑眉毛，把手里的名片收回内侧口袋。

雨夜——最适合毁尸灭迹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黑泽阵低头看了眼时间。

已经上午十一点了，他们应该要对白鸟昭夫的失踪做出反应了，只是……原定的任务没有完成，林沐的存活证明肯定是收不到了，那他们，会发来林沐死亡的消息吗？

病床上的人昏迷了好一会，再次微微睁开眼。

穿着衬衫西裤的黑泽阵正双手插兜站在窗前，银色长发在鸭舌帽下散开的几缕，从额角垂下来。

白鸟昭夫神思恍惚了好一会，那种“以前一定在哪见过这人”的既视感愈发强烈。

黑泽阵棱角分明的面容中是带着混血感的，再加上那一头扎眼的银色长发，理应会让人印象深刻。

白鸟昭夫又回忆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忽然问：“你的头发，天生的？”

黑泽阵闻声，缓缓转身。

自从在乌丸宅见到那件白色罩衫，往事的幕后之人，黑泽阵没再另做他想。

当然，他也知道，他在下意识避免自己事无巨细地去回忆这些。

可是，现在白鸟昭夫这么一问，这件事不得不再次重返思绪。

其实，白鸟昭夫在三杉神社第一次见到他时，就随口提过一句他的发色。

黑泽阵认为，他这些年之所以没去染个头发，反倒任其变长令其愈加扎眼，是因为他从不觉得这些幕后之人多年后还能认出他。

那一段经历中，他并不是作为一个人存在的，甚至都不是一个活着的动物，而是一件物品。

被人随手一放就完全抛之脑后的物品，等到想用的时候，发现丢了，也并不会觉得可惜，而想要花时间花精力去寻找的物品。

那些幕后之人常常很傲慢，他们不会刻意去记得这些相似的物品到底谁是谁。

所以当黑泽阵发现自己居然被人认出来了，那一刻，众多复杂的心绪之中，是有一种叫做“被看见的愉悦”的情绪忽然涌现的。

在察觉到这点之后，黑泽阵甚至认为，他执意不改变发色，或许就是在期待“自己被认出”的那一刻。

虽然这种“特殊性”，他已经在林沐那里深刻体会过了，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仍是不同的“被看见”，即使明知是深渊，他也无法抗拒这种来自“新世界”的“邀约”和“认可”……

相对而言，往事的幕后黑手到底是乌丸莲耶还是白鸟昭夫，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甚至，他希望是乌丸莲耶，因为这场游戏，白鸟昭夫已经彻底输掉了。

黑泽阵走到床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只轻描淡写一句：“眼熟吗？”

此话一出，白鸟昭夫双眼忽然四下乱瞟，活见鬼一样。

黑泽阵轻蔑地瞥了一眼白鸟昭夫死攥着被角的双手，偏头冷笑了一声，又淡淡问道：“白鸟绘江，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养女吗？”

“谁让你来的？你把我带到这里是想干什么？”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再怎么疾言厉色，也只能透出一股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之感。

曾经将身形隐匿在办公桌之后，言之凿凿地劝说黑泽阵的那个老谋深算、精明奸诈的白鸟昭夫，已然荡然无存了。

黑泽阵不打算现在就把这老头给吓死了。

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帽檐，将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原本沉在阴影中的一双眼终于显露在光下。

接着，黑泽阵用当时白鸟昭夫劝说他的口气，“善意”地回答白鸟昭夫道：“是宫野教授。我们是在救你。”

闻言，白鸟昭夫并没有放下警惕，而是目光越过黑泽阵看向病房门，又问：“那他人呢？怎么没看到。”

“你的病很严重。除了常用药，还有很多需要准备的东西，我不确定在现在这种资源贫乏的状况下，还能让你活几天。所以……”黑泽阵顿了一下，把身.下的椅子往前拉了拉，凑到白鸟昭夫能清楚听到的位置，“你还有什么资源能用，就都拿出来吧，再藏着，无异于拱手让人了。”

这次，白鸟昭夫思考了很久都没说话。

黑泽阵也不着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椅子上，毫无怜悯之心地等着眼前这个虚弱的病人用所剩的不多的精力，权衡利弊，天人交战。

白鸟昭夫见黑泽阵完全没有让他见宫野厚司的意思，这才终于认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性命确实已经捏在这个乳臭未干、曾经被他视为“工具人”的小孩身上了。

白鸟昭夫双手虚虚地撑着床垫缓缓支着上身，每动一下，喘息声就更沉重急促几分，最后他终于将脑袋挪到了枕头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又咳了几声，看向黑泽阵道：“我有一份遗嘱。”

听到“遗嘱”这个词，黑泽阵掀起半垂的眼帘。

“……但是还没来得及公证，如果能请到公证人，可以先把这件事做了。”

黑泽阵一顿，问：“如果不做的话，你的资产是……”

“归绘江所有。”白鸟昭夫说，“当然，这些也可以归你，只要有公证人在场，就可以重新修改遗嘱。公证人你可以找你信任的人。”

白鸟昭夫的思维很清晰。

保命显然是第一条。

黑泽阵并没有应声，而是等着白鸟昭夫继续往下说他的条件。

“我需要现在去一趟黄昏别馆，中谷朝见是公司的挂名理事，如果我的消息没错，那他现在应该就在黄昏别馆。你可以尝试联系。”

黑泽阵沉吟几秒，却问：“你是需要黄昏别馆里的什么人，还是什么物品？”

白鸟昭夫闭了一下眼，喘了喘，才回答道：“你只需要把我送进去就可以了。剩下的联系中谷朝见，他知道怎么办。”

“可是……我得到的消息是，黄昏别馆已经不是你的地盘了，而且，中谷朝见这个人现在到底能不能信任也是两说。”

白鸟昭夫睁开眼，看向黑泽阵：“那……你的意思是？”

“白鸟会长，我希望你能认清，现在你的遗嘱，你的资产，你的属下……都不是你能和我交易的条件，那些，只要我想要，我就能随时拿来用。”黑泽阵的语气很平静，“所以，你现在应该抓紧时间，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停顿一秒，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分，“你那个女儿，我说的不是养女白鸟绘江……是真正的白鸟绘江，她十二岁失踪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要把她留在黄昏别馆？”

“那我就不清楚了，你们给我的任务是分析‘小白鼠M’的能力，我又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林沐左手搭在白板一侧，半边身子虚虚地靠着。

缺少休息和食物的状态让林沐有些脱力，但她并不会在这种时候露出疲态。

林沐敛了敛眸光，视线先在乌丸玉生脸上停顿了一秒，又掠过饶有兴致的乌丸莲耶，最后，落在了单独坐在桌角边的乌丸志间身上。

乌丸志间半垂着眸子，并不直视林沐。

但是他看到了林沐那身绿色“囚服”下，留在手背和肘窝处的乌青。

这幢“黄昏别馆”是一座斗兽场，而林沐，就是那个被选中，被推出来取悦“皇帝”的角斗士，用“角斗士”来消耗“角斗士”，用“魔法少女”来打败“魔法少女”……

乌丸志间不觉暗自冷笑一声，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策略确实值得“学习”。

他想，他或许会成为一位称职的“仇敌”。

林沐收回视线，继续道：“基于资料，猜出她为了‘白鸟昭夫’许下健康之类的愿望，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件事有趣就有趣在……”林沐拿起马克笔，将那个“愿望”圈了起来，又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别处，“这个愿望真的是你们理解的意思吗？我大胆假设一下，给各位提供一点灵感……”

一石激起千层浪。

距离最近的乌丸玉生瞬间坐直了些。

林沐用笔杆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然后写一下一个阿拉伯数字“1”。

“假设一：主语混淆。”

"你们给的资料，通篇都是‘M’对白鸟昭夫的观察记录。这很容易让人觉得，她的许愿对象就是‘白鸟昭夫’。但许愿这种事，是极度私人和感性的。她许的愿，会不会说的是‘请让我的父亲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林沐把“父亲”这个词圈了起来。

“那么问题来了，在‘M’的世界里，‘父亲’这个词，指向的一定是那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吗？还是那个给她糖吃、陪她玩耍、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的男人呢？”

她说完，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乌丸莲耶，“一个代称的歧义，足以让一切调转方向。”

没等他们反应，林沐又写下了一个“2”。

“假设二：替换。”

“退一步讲，就算许愿的对象就是‘白鸟昭夫’这个人名。那么，如果有人在M许愿之后，也改名叫‘白鸟昭夫’呢？”

这个问题一出，连一直饶有兴致的乌丸莲耶，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提醒你们一下，那个叫孵化者的东西，它一般是怎么省力怎么来，它可不会细细思考你到底期望实现一个什么样的愿望哦。”

最后，林沐写下了“3”。

“假设三：持续时间。”

林沐在“健康”、“长命百岁”这些词下面划了一道线。

“这才是最有趣的部分。”她指尖夹着笔，转身面对着三人，双手撑在白板前的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如果愿望的力量能持续到‘受益人’百岁，那么在他百岁之前，是不是就意味着，任何‘疾病’都会被清除呢？”

林沐顿了下，视线再次扫过几人：“那么，请问各位，基因的自然凋亡，算不算一种疾病？癌症呢？渐冻症呢？所有现代医学无法攻克的难题，在这个受益人身上，会不会都迎刃而解？”

林沐缓缓直起身，沉默片刻，深深感叹道：“我都不敢想，他将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样本……人类医学或许将因此进入新的纪元。你们说呢？”

感叹完，林沐垂眸，脸上已是一片平静：“三位，目前我就这么多想法。希望我的分析，对你们有帮助。”

乌丸玉生审视着林沐，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些漏洞，最后他问：“那你之前说的，能救她，是什么意思？”

林沐的目光投向乌丸玉生，两人对视几秒，林沐忽然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她一手拍在白板上，用马克笔指向乌丸玉生，夸奖学生一般，道：“这是个好问题。”

乌丸玉生瞬间因被冒犯而眯起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