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宏大的宇宙尺度来看,地球的毁灭或许只是一个再微不足道的事件。一颗环绕着普通恒星的岩质行星,她的覆灭在太阳系的历史中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在人类所不能理解宇宙尺度中,氢核的聚变、星体的引力坍缩、暗物质的分部——在这些真正支配宇宙运行的宏大过程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想再一次在踏实的地面上生活’这一奢望,将是全人类或许无法实现,说不定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因而,艾丽卡仿佛被看不见的牢笼困住,只有时间像线一样赶在她身前。
她在盲目追赶的同时,却也是在逃避某些作为一个生物必须面对的大敌。
长生药给予了她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也就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恐惧。为了将终会到来的消亡看作不存在的,为了站在当下的这一点的现实,她必须将未来看作虚无缥缈的。
她在害怕死亡。
那并非感性方面的恐惧,而是来自理性的选择。人类对死亡的抗拒从出生以来就深植于大脑,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证明自己正活着的机制,而并非情感上对死亡这件事本身的简单厌恶。艾丽卡对于死亡的惧怕是没有温度的,就像她会在某一天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以警醒未来一样,那一瞬总是压抑的,生活中的一切不知为何也会彻底反过来,因而需要进行自我思辨。
人类自出生以来就与死亡无法分割,正因如此才能告诫自己更加把握当下——为了抵抗死亡的到来。
即便科技如此发达,某一个体的消亡也是无法阻止的事,人即使身在天堂,还是不能拥有永恒。
像这样一成不变的宝贵日子,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明明艾丽卡切实经历了战争,经历了核危机,拥有或许会困扰她一生、对**制成的死亡产生胆寒的群体记忆,却没有对她的生死观有更好的帮助,反而朝糟糕的方向一路疾驰。
她总会做噩梦,梦见周围人死在她的面前,哪怕醒来时知道那并不是现实,她的脑袋里却总是装着这些癫狂的想法。正因为知道死亡这一结果是无法抵抗的,正因为明白人是向死而生的,时间流逝这一恐怖的概念反而渗入骨髓,让她痛不欲生。
她想麻痹自己,以求得短暂的安宁。
在过去的七年岁月里,每天工作的这三小时是艾丽卡唯一能和安宁相伴的安心时刻。看着屏幕里的一行行代码,她想哭的心情也会消失。也许人就是这样在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的,可以暂时将心中的所有感受放在一边,仅考虑自己作为齿轮是否发挥了代价。她知道不能就这样异化自己,但在这些肆意在她心中滋生的恐惧完全将她控制之前,她似乎毫无选择。
像她这样想的人一定也有很多,她不是个例,这一切都是因为不适应空间站的新生活导致的短暂症结。她试过去看心理医生,也试过长时间的心理咨询,都无法得到实质性的改善。
她一定是被困在了死亡这个情境里。
她没有和家人提过这件事,在这方面异常固执的她是难以被几句安慰的话轻易改变的。她当然知道只要她开口,她就会得到来自周围的家人与朋友那超乎她想象的支援,可无论是谁都没法向她保证一切将会一成不变,就连曾经觉得一直都会在那儿的地球都被毁掉,她最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会尽力维持不产生变化的生活,这是她扎根在心中的恐惧的一点儿小小的反抗。
每当空间站时早上6:30到来,唤醒她的不再是透过窗帘的阳光,而是床近乎无声、却能被骨骼感知的震动频率——简而言之就是,她的床本身就是个不容她忽视的闹钟。如果连整张床都跟着动起来,直到你起床为止都不会停下,想必就算是睡成猪头的劳森也无法陷入安眠。这也是为了防止她赖床的不得已措施,她可是在试了很多种做法最后才挑选了这个不扰民、不会造成神经损伤的方法。
她总是很难起床,刚起床的低血压恐怕能把她杀了。在让劳森修改她的床之前,她几乎天天都得让晨跑结束后的劳森把她给叫起来。
今天倒是好好起来了…穿着睡衣的艾丽卡洗漱完毕后如往常一样趴在餐桌前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直到劳森将真正的咖啡豆磨成的咖啡摆在她面前,那醇香的气味才能让她的眼皮抬起一点点。
啊,今天的早饭是培根和煎蛋还有面包啊,久违了,上次买的一袋彩虹豆味儿的麦片终于是吃完了?
“睡得怎么样?”
头发花白的内森爷爷笑呵呵地朝艾丽卡的方向问,此时他早已坐在沙发上,等待客厅前挂着的全息屏中的早间新闻播报了。就算陷在沙发里,老人的仪态仍然是那样风雨不侵。
艾丽卡和劳森以及内森爷爷一起住在同一间宿舍,考虑到三人都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作为卧室,他们的起居室的部分被缩减了一部分,厨房和客厅就离得更近了些。毕竟整体大约只有90平,是让人不觉得压抑的舒适空间,但比起曾经在中立地区时住的街角的三层公寓还是差远了。
顺带一提,他们所在的地方是VIP居住区,至于为什么什么都没做的他们能住在这种在空间站算得上豪华的地方……是因为弗尔吉斯兄妹的父亲是对策部部长,他的家人当然会被空间站妥善安置。这算是某种特权了吧?2号空间站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她却能拥有正常公寓大小的活动空间而不仅仅是个简单的舱室,这种特别的感觉让她感到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