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院中木芙蓉开得正盛,一树绯色海。
宋莲斜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本书,目光却落在那些开得没心没肺的花上。那双惯常善睐生辉的凤眼里,此刻却盛着些烦闷与空茫。
没过多久,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里还带着喘:“姑娘,前头、前头来天使了,夫人让您赶紧去前厅接旨!”
宋莲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捻过书页,声音懒洋洋的:“左不过是那桩事罢了,慌什么?还有,她不配当侯夫人,要我说多少遍?”
南平侯府式微已久,父亲宋继勇那点爵位和虚职在这皇亲贵胄多如牛毛的京城里实在不够看。宫里选秀的日子近了,府里上下都指望着她这个嫡女能入选,拉扯这日渐没落的侯府一把。
罢了,进宫也好。自母亲郁结身亡,李浣语登堂入室后,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宋继勇宠妾灭妻,她这个原配所出的嫡女反倒成了碍眼的存在。宫里再差,还能比现在更糟?至少眼不见为净。
想到李浣语那副柔柔弱弱仿佛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模样,宋莲心底便泛起一阵腻烦。还有她那好儿子宋承,一个被生生抬成世子的纨绔,终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没给家里带来半点好处,麻烦倒是一箩筐。
宋莲放下书,慢吞吞地从榻上起身。丫鬟手脚麻利地替她整理衣饰,簇拥着她往前厅走去。
前厅气氛肃穆,香案早已设好。宋继勇神色紧张地立在最前头,李浣语站在他身侧,仍是那副较弱模样。宋承却不见人影,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
宋莲规规矩矩行了礼,在宋继勇身后垂手而立。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侯府众人纷纷下跪接旨。
前面一长串的骈四俪六,听得人昏昏欲睡。林德咏停顿片刻,声音霎时转为尖厉。
“……南平侯世子宋承辱及天家,罪无可赦,即刻押入天牢候审!宋继勇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即日起夺爵抄家,贬为庶人!宋氏女宋莲,本列秀女,然父兄失德,不堪侍奉圣驾,免其选秀资格,赐予内官严世瑛为对食,钦此!”
整个前厅死寂一片,宋莲跪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宋承那个废物……他究竟做了什么?夺爵抄家还不够,还要侯府千金沦为太监对食,这比充入教坊司更为折辱,这是将宋家最后一点颜面扔在地上践踏!
林德咏合上圣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继勇:“侯爷,哦不,宋老爷。瞧咱家这记性,陛下已下旨查抄侯府,夺了您的爵位,您现在……已是白身了。这圣旨,接好吧。”
宋继勇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卷仿佛有千斤重的绢帛,脸色灰败。他膝行几步想攥住林德咏的衣摆,却被他侧身躲开了。
林德咏面无表情,略一抬手:“圣旨已下,多说无益。”目光一转,落到跪在一旁的宋莲身上,“这位便是宋莲姑娘?倒是好样貌,只可惜……罢了,世瑛那孩子是咱家的徒弟,性子最是温和体贴不过,姑娘跟了他,倒也不算太委屈。”
“多谢公公提点。”宋莲抬起头直视着他,那目光太过沉静,竟让久经宫闱的林德咏都微微一怔。
他眯了眯眼,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落魄的千金贵女。侯府这一家子瞧着都不像是能成事的,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却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
“既是陛下旨意,便不算嫁娶,一切从简。世瑛在宫外有住处,今日姑娘收拾收拾,一顶小轿抬过去便是了。侯爷……宋老爷,您说是不是?”
宋继勇唯唯诺诺地应声,林德咏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一众小太监扬长而去,徒留侯府一地狼藉。
案上的香烟还在袅袅飘散,宋继勇瘫坐在地,望着手里的圣旨,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李浣语终于忍不住失态,扑上去抓着宋继勇的衣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侯爷,您救救承儿!他不能进天牢啊,那是要命的地方啊!”
宋继勇眼神空洞,任由李浣语拉扯着,喃喃道:“圣旨……是圣旨……”
见他无动于衷,李浣语突然转向宋莲,厉声道:“承儿怎么会无缘无故冒犯天家?是不是……是不是你……”
“李姨娘。”宋莲起身打断她的话,“圣旨说得明白,是宋承行事不端触怒天颜,与我何干?”
她目光扫过厅中几人,只感到一阵讽刺。这个家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暖,临到头竟还要将祸水引到她身上。分明是宋承闯下弥天大祸,却要她来承担皇帝震怒的后果,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浣语被她呛得一愣,随即哭得更凶:“我……我可是宋家主母,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可怜的承儿啊……”
宋莲冷笑:“我说过,只要我母亲的牌位还在祠堂,你就永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宋承可怜?他若安分守己,怎会惹下这泼天大祸带累全家!如今我只是个太监的对食,你还想从我这里榨出什么好处不成?”
“你!”李浣语气结。
“够了!都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乱么?!”
宋继勇打断二人,看向宋莲:“莲儿,事已至此,皇命难为……你、你……”
他想说些安抚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一时有些语塞。宋莲看着他这副懦弱的样子,心底最后一丝期待也灭了。
她扯了扯嘴角,淡声道:“父亲难道想说,嫁给太监也好过进天牢么?不必了,圣旨已下,我遵命便是。反正……这侯府我也早待腻了,离开你们,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她想起被李浣语气得郁结而亡的生母,想起父亲这么多年的偏心和冷漠,想起那些丫鬟小厮平日的嘴脸。这早已从根子里烂透的侯府,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你……你这个不孝女!”宋继勇被她的言语刺激,挣扎着爬起来,扬手就要打她。
宋莲不闪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父亲如今已是白身,还是留些力气想想往后如何度日吧。别的事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我收拾东西,自己走。”
说完,她不再看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走出前厅。
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檐斜照进来,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却只让宋莲觉得浑身发冷。
太监……对食……
她久居深闺,母亲去得早,无人教导她男女之事,对阉人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世人都瞧不起,却不知为何瞧不起。
她蹙起秀眉,边走边嘀咕:“那个太监……叫严世瑛?听起来像个姑娘的名字,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她回到冷清的小院,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母亲留下的银簪,其余那些首饰一件未动。
司礼监值房内。
“世瑛啊,这可是天大的福气砸你头上了。”
案上檀香袅袅,林德咏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沫。下首站着一人,身形清瘦,腰背微微躬起,姿态恭敬。
闻言,他头垂得更低了些,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后颈:“师父莫要打趣了。”
林德咏放下茶盏,嗤笑一声:“南平侯府如今是臭了,可那宋莲好歹是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模样儿也是一等一的出挑,赏了你倒是可惜了。也罢,既是陛下的意思,你可要……好生‘伺候’着。”
严世瑛袖中的手用力攥起,面上却依旧平和温顺:“能得陛下厚爱,是徒儿的造化。只是徒儿身份卑贱,怕……唐突了贵人。”
林德咏尖声笑了起来:“贵人?过了今晚,还有什么贵人?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跟你一样,都是主子眼里的玩意儿罢了!”
严世瑛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很快又恢复那副温吞模样:“师父教训的是。”
林德咏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行了,赶紧下去吧。”
严世瑛躬身行礼,退出值房。走到廊下,他抬眼望向头顶那片被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暮色渐沉,云翳昏黄。
宋莲,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南平侯府的嫡女,本该是入宫当小主的秀女,如今却成了陛下羞辱南平侯府的棋子,落在了他的手里。
一个他连仰望都觉得是亵渎的千金小姐,现在却要以最不堪的方式,和他这个残缺之人绑在一起。他会得到她,以这种畸形的方式,占有那轮原本遥不可及的明月。
严世瑛心底瞬间涌起强烈的自卑与自厌。
宋莲一定有双美丽的眼睛,他能想象到那眼神里会流露出怎样鄙夷和恐惧,那会比林德咏刻薄的话语更让他无地自容。
这并非恩赐,而是一场凌迟。折辱宋家,也折辱他。
严世瑛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波澜,快步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
天色擦黑时,小轿停在了南平侯府的侧门外。宋莲没有丝毫留恋,弯腰钻进了那顶狭窄的轿子。
一路颠簸,轿帘被掀开,小太监低眉顺眼地站在外面:“姑娘,到了。”
宋莲定了定神,弯腰走出轿子。眼前是一处整洁的院落,不算宽敞,一进而已。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写了“严”字。
小太监上前一步引她入内:“姑娘请,公公都已安排好了。”
宋莲被引到东侧的一间厢房,推开门,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布置也十分妥当。物件一应俱全,被褥茶具等都是崭新的,窗边还摆了盆开得正盛的玉壶春。
只是,不见那位新郎官。
“严……他呢?”宋莲看向那太监。
小太监低着头:“公公今日差事忙,怕是不能来了。姑娘且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这借口宋莲也不想听,摆手让他退下了。她独自站在布置一新的房间里,看着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只觉得这一切荒唐又讽刺。
这所谓的新婚之夜,她竟是孤身一人,那个太监连面都不肯露。
是觉得羞辱了她这个侯府千金,不敢来见,还是因侯府没落,根本不屑于来见?
宋莲走到窗边,手指拂过玉壶春淡色的花瓣,鼻腔溢出一声轻哼。
“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也好,她本也没指望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既然对方避而不见,她也乐得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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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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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