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三日的暴雪,天地间苍茫一片。官道旁破败的土地庙前蜷缩着一个孩子,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似的发着抖。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里躺了多久,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但每一次清醒,带来的都是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叫阿四,是爹娘几年前从路边捡来的。家里原本还有三个孩子,去岁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了他们的性命。娘亲哭干了眼泪,最后跟着一个过路的货郎走了,没回头看他一眼。
摇摇欲坠的家,就这么彻底没了。
邻里嫌他晦气,他像只被遗弃的小野狗,痛苦挣扎。听说宫里招太监,能给口饭吃,他找到那个官差,磕头求着带他走。那官差瞧他眉清目秀,是个好苗子,又见他实在可怜,便勉强点了头。
他心一横,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残缺的深渊。
牛车吱吱呀呀,在雪地里艰难前行。阿四缩在角落里,下身难以启齿的伤口剧烈作痛,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将他凌迟。
行至一处镇外荒坡,牛车陷进雪坑,众人下来推车。不知是谁在混乱中狠狠推了阿四一把,他便一个踉跄从坡上滚了下去,脑袋磕在土地庙前的石头上,晕了。
等他被刺骨的寒意冻醒,牛车早已不见踪影。伤口在翻滚中撕裂,鲜血濡湿了单薄的裤管,寒冷像无数根针生生扎进骨头缝里。他尝试着爬了几步,却浑身无力,最终瘫软在雪地里。
这个世上没有人需要他,也没有地方容得下他。他想,就这样死了也好,省得活着受罪。
意识渐渐模糊,他甚至感觉不到冷了,只觉得疲惫和解脱。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喂!你醒醒!”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白净的小脸。那是个小姑娘,大概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喜庆的红棉袄,眼睛黑亮如葡萄,很像年画上的胖娃娃。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见他睁眼,便将碗递了过去:“你饿不饿?这碗面给你吃呀!”
阿四怔住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菩萨座前的童女?
见他不动,小姑娘又把碗往前递了递:“今日是我生辰,我娘给我煮的长寿面哦!分你一碗,也算给你过生辰啦,生辰快乐!”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闻言,阿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也从来没人给他过什么生辰。求生本能作祟,他挣扎着坐起来,颤抖接过面碗。热油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顾不得烫,狼吞虎咽。
小姑娘就蹲在旁边看着他吃,还从怀里掏出一包糖递给他:“喏,这个也给你!你长得真好看,比镇上的秀才哥哥还好看!”
阿四接过饴糖,塞了一块进嘴里。甜蜜在舌尖蔓延,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他看着小姑娘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没有怜悯和嫌弃,只有纯粹的善意。
他嘶哑着嗓子,艰难地道了声谢:“谢谢。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谎话刚说出口,他紧张地蜷起了手指。
小姑娘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知道呀,但今天是我的生辰,你也吃了长寿面,就算我们一起过生辰啦!”
说完,小姑娘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娘该找我了,你自己小心哦!”
动作间,阿四瞥见她纤细的脖颈处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犹如一只随风翩飞的蝴蝶。
阿四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长久凝视,紧紧攥着手里的纸包。胃里暖意升腾,心口也燃起一簇火焰。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他拖着剧痛的身体,沿着牛车留下的辙痕一步步地往前挪,终于在驿站旁追上了休整的队伍。那官差见他竟然命大跟了上来,也是吃了一惊,终究还是让他上了车。
一路辗转到了京城,因为没有银钱打点负责招人的老太监,阿四还是没能进宫。他被无情地扔在了皇城口,再次面临绝境。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时,一道阴影笼罩在了身上。那人身穿墨色曳撒,居高临下的目光利如鹰隼,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并非同情,而是在打量一件死物。
“根子净了,眼神儿够狠,像条没拔牙的毒蛇。”他尖细的嗓音带着玩味,“命硬的倒有点儿意思。跟咱家走吧,给你条活路。”
看着对方身上那股睥睨万物的气势,阿四没有犹豫便跟了上去。他被带进了一座守卫森严的衙门,门楣上挂着漆黑的匾额,金漆四字:西缉事厂。
带他回来的人,正是当时的西厂提督,宁寒。宁寒将他留在身边亲自督导,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宁沉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宁寒断言,他就是沉船边的新舟、枯木前的春芽,有能力在这吃人的地方挣扎出一条生路,不坠凌霄之志。
西厂,比他想象中更加黑暗血腥。在这里,人命贱如草芥。
宁沉霄咬牙将所有苦楚和屈辱都咽下去,将所有同情软弱都剥离。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如何让人痛苦和屈服。看着那些囚犯在刑具下哀嚎求饶,逐渐变得不成人形,他的心肠也越来越硬,眼神越来越冷。
他比任何人都能忍,也比任何人都狠。因为他知道没有退路,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往上爬,爬到再也没人能随意践踏他的位置。
他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很快便在西厂中脱颖而出。宁寒越发欣赏宁沉霄这把锋利的刀,却也愈加忌惮他的狠戾,一边重用一边打压。
光阴弹指而过,宁寒身体大不如前,宁沉霄逐渐掌控实权,坐上了西厂头把交椅。他手段狠厉,性情阴鸷,竟比宁寒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么多年冷心冷情,他早已彻底沉沦在黑暗里,成了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但唯有一个习惯他始终无法改变,嗜甜。
源自那个雪色黄昏里的一点善意,他记忆中珍藏的,最后可以称之为“人”的部分。
这日,他揣着满身邪火回到西厂,听闻手下人抓了个在茶寮非议朝政的说书人。
他踏入刑室,冷眼看着地上那个涕泪交加的身影。是个瘦弱的小子,吓得魂不附体,无趣得很。
“抬头。”
他正思索着该用哪样刑具泄火,然而,当那小子颤颤巍巍抬起脸来,他无意间掠过那截纤细的脖颈时,眼神却猛地顿住了。
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漫天风雪,破庙残垣,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眼睛晶亮的小姑娘,甜入骨髓的饴糖……记忆汹涌而至,冲击着他冰封多年的心防。
命运,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她重新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故意捉弄她,看她吓得一副龟缩模样,顿觉有趣。只是没想到她如此不经吓,他还什么都没干,这丫头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弄醒。瞧着机灵,骨头却软,没什么意思。先关着,饿两天再说。”
在他转身的瞬间,薄唇边掠过柔软的弧度。
“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