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未曾停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将万法寺隔绝于世外。沈湄音乐得清静,也懒得动弹,索性在寺中多住了些时日。
寺中膳食悄然变了花样,虽仍以素食为主,但油水明显足了,偶尔还能看见混在菜里切成细丝的荤腥。沈湄音吃得有些心虚,却又不得不承认嘴里着实满足了许多。
薛妄一直没再露面,他那跟班小太监薛文越倒是来过几回。有时送些御膳房新制的糕点,有时抱来几件厚实的斗篷裘衣,伺候得殷勤周到。但只要沈湄音旁敲侧击地问起薛妄,他就一句多话也不肯说,只赔着笑脸打哈哈。
沈湄音愈发觉得薛妄肯定是被自己那日的举动弄得羞恼了,这才躲着不见人。这么一想,她心里便升起一股子反败为胜的得意来,很是过了段快活时光,就连每日去佛前给皇帝诵经都多了点虔诚。
来时轻车简从,回宫却多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竟塞满了小半个车厢。绣雪给沈湄音灌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她接过手时被水温烫得指尖发麻,赶紧捏住耳垂降温。她的耳朵生得敏感,受寒受热或是情绪激动时,便会迅速漫上一层绯色,犹如熟透的虾蟹。
马车碾过积雪,吱呀作响地驶入宫门。下车时,沈湄音又捏了捏被冷风刺激的耳朵。薛妄早已候在宫门内,一眼就看见她雪白肌肤上异常显眼的两瓣红晕,好似雪地上骤然飘落的红梅,灼人眼球。
薛妄的目光在那两瓣红梅上停留过久,沈湄音实在无法忽略。她走到他面前,又伸出手放在他眼前轻轻晃了几下,脸上还带着几分胜利者的狡黠:“掌印,发什么呆呢?”
薛妄终于回过神来,扯了下唇角,不咸不淡道:“奴才在想,娘娘为何不穿耳洞?”他的视线再次掠过泛红的耳垂,“宫中女子,似娘娘这般年岁还未穿耳的,倒是少见。”
沈湄音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唔,本宫打小就怕疼,穿不了。”她转了转眼珠,有些坏心眼地看向薛妄,“掌印想穿么?”
薛妄正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帮忙搬下马车里的箱笼,闻言动作未停,只漫不经心回了句:“奴才任厂督时,倒是亲手穿过囚犯的肚子。从前到后,铁杆子那么一捅,留下的洞口塞得下娘娘两个拳头。”
他口中描述的血腥画面不由自主在脑中勾勒,沈湄音骤然间变了脸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慌忙捂上胸口,勉强止住干呕的冲动。薛妄对插着双手,好整以暇地朝她看来一眼。方才这话效果立竿见影,她耳朵上那点诱人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红梅骤然凋零。
像是乐于看见她被自己一句话吓到花容失色,薛妄心满意足地嗤笑一声,不再看她,提步便要往内宫方向走去。
本该这样的,就该这样的。
就是要她认清楚他究竟是个多么腌臜狠戾的怪物,离他远远的才好。
“掌印这些日子在忙什么?都没再去过万法寺呢。”
沈湄音的声音捂在厚厚的狐毛领子里,钻进薛妄耳中时也像是蒙了一层纱,闷闷的,却又挠得人心底发痒。
薛妄一时无话,脚下步子亦没停。他人高腿长,即便没有刻意加快速度,沈湄音也得迈着小碎步才能勉强跟上。斗篷轻扬,远远看去倒像是薛妄身后缀了条红色的小尾巴。
自从万法寺回来,皇后似乎就活泼了不少,薛妄心下忍不住思量起薛文越前几日上报的那些消息来。
“干爹,奴才瞧着皇后娘娘在寺里过得挺开心的,每日都去喂后山的野猫,还常常笑。对了,娘娘还向奴才打听过您的行踪,问您会不会再去万法寺。不过干爹放心,儿子嘴巴严实,什么都没说!”
是因为他不在,所以才会松了口气,放松下来了吧?也是,没人和他这等阉人待一块儿能真正笑得出来,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心里一瞬间掠过千百种念头,薛妄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地更快,一阵风似的拐过了前方的宫门,将那条红色尾巴毫不留情地甩在了身后。
眼瞧着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沈湄音长舒一口气,慢了下来。
方才还有问有答的,虽说答得气人,但好歹也算搭理人,这会子又抽什么风?问几句话也不回,这人还真是阴晴不定,古怪得很。
沈湄音觉得自己和薛妄现在怎么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总该多了解对方一点。这些日子静下心来,她也想清楚了,自己进宫当皇后这事儿八成也是这位薛掌印的手笔,估摸着打的就是掌控朝局的主意。
皇帝现下这个模样,肯定是指望不上她能生出个一儿半女,那么很快薛妄就会物色好人选过继到她这个皇后名下。以薛妄的能力和皇帝对他的信任,他只要能哄着皇帝拟下传位圣旨,那白纸黑字最终写的是谁的名字,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只需要让皇帝再次不省人事,然后把提前准备好的假圣旨公布于世,借着皇帝“顾念先皇后、疼爱幼子”的名义扶持傀儡太子上位,朝臣反对又有何用?若有哪位皇子或藩王不服,无非是落得个逼宫造反的下场,最后正好被薛妄一网打尽。毕竟他手里不仅握着禁军和厂卫,还靠她这个皇后和太子拿捏住了沈家的忠心,到时候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真是……阉人窃国,胆大包天。
数九寒天,浴池里的热水没一会儿就变温了。沈湄音将打湿的头发尽数挽起,唤来绣雪给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上寝衣后,绣雪正要取下沈湄音挽发的金簪,却被她抬手拦住了。
沈湄音望着镜中被水汽蒸得略微泛红的面色,赌气道:“去,把薛掌印给本宫叫来。”
绣雪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要给您披件外衫么?”
这般时辰,这般装扮见外人,哪怕是个宦官,也终究于理不合。
沈湄音敛眉,想起薛妄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他似笑非笑喊她“娘娘”时古怪的语气,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必。”
沈湄音坐在妆台前,鬓边发丝时不时落下一颗细小的水珠,濡湿了肩头寝衣,她这才后知后觉有些懊恼起来。
怎么就脑子一热把薛妄给喊来了呢?还是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可若是这会儿收回成命,倒显得是她一时兴起要捉弄对方最后自己却怯场了,她不想丢这个面子。
正惴惴不安着,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一下一又下,沉稳而规律,像是踏在她心尖上,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印痕。
“娘娘唤奴才前来,所为何事?”薛妄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还是那般毫无波澜。
沈湄音在铜镜中看不见他的身影,却能看见自己卸了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替本宫擦发。”
身后人果然缄默了。沈湄音很想转过身看看他此刻脸上是何等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从的表情,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背后的湿发被人轻轻撩起,随后,一双隐隐泛着青筋的手映入铜镜。他手里捻着块布巾,正一缕一缕替她擦拭滴水的发尾,动作格外轻柔,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
“娘娘下回记得沐浴前就遣人来司礼监知会一声。冬日寒冷,顶着一头湿发等奴才,容易着凉。”
他的话语和动作一样轻柔,却听得沈湄音无端气恼。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特意等着薛妄来伺候一样!
看着他格外自然地吩咐绣雪去添炭,沈湄音心里那股火气又窜了上来。她大老远把他从司礼监喊过来,就为了让他给自己擦头发,这人竟然不会觉得被羞辱,不会生气么?分明在宫门口的时候还那般阴阳怪气,甩脸就走,这会儿倒是脾气好得出奇了?
镜子里那双修长的手耐心地擦完了一缕发丝,又拢起另一缕,沈湄音忽然伸出手,截下那只骨节突出的腕子。
她冷下语气,故意找茬:“没擦干净,重新擦。”
薛妄垂眸,看了眼突然搭上手腕的几处蔻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带起扰人的暖。他忍下抽回手的冲动,幸好那抹鲜红也并未停留太久,只余下一小片难以忽视的灼热。
他依言重新捧起那片早已干透的发丝,包裹在布巾中更加细致地擦拭,仿佛并未听出皇后刻意的刁难,真要执行她的命令擦掉那根本不存在的水渍。
沈湄音立时歇了火,没再故意为难他。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布帛摩擦发丝的细响,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一头乌黑的长发尽数被擦干,柔软地披散在身后。薛妄轻轻撩起她的长发,手下灵巧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借着铜镜,沈湄音看见他用来固定发髻的是一支没见过的玉簪。簪头雕着梅花,玉质温润。
“都要歇下了,掌印还给本宫挽发作甚?”沈湄音疑惑发问,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转向薛妄。
然而当她转过身,视线齐平处却只看得见蟒服前胸那张牙舞爪的补子,这种需要仰视的角度让她刚刚平息的恼意又升腾起来。
她拧了眉,摆出皇后的威仪,怒道:“跪下回话。”
她这火气来得没头没脑,薛妄却也生生忍受了,一言不发撩开下摆,干净利落地跪在她面前。若是薛文越在场,定要吓得目瞪口呆,他何时见过这般听话的干爹?
他如此配合,倒把沈湄音弄得有些羞惭起来,但在宫门口被他莫名丢下的恼意还未彻底消散。她抿了抿唇,故意道:“本宫问你话,为何不答?”
是在问方才为何不答,也是在质问回宫时为何不理她。
薛妄还是不肯说话,只昂着头,一双深邃的眸子牢牢盯进她的眼里。从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去,沈湄音竟觉得他此刻的表情有些可怜,像是一条被主人无故责骂丢弃的幼犬。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头,沈湄音也报复性的说出了口:“薛掌印知道么,现在的你,就像一条被主人家抛弃的狗。”
预想之中的恼怒并没有出现在薛妄脸上,他甚至咧开嘴,笑得竟有些纯良:“奴才愿意做娘娘的狗,只求娘娘……不要抛下奴才。”
如此卑微,如此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被这精湛的演技给骗过了吧?
沈湄音取下脑后那支梅花玉簪,用冰凉的簪尾轻轻挑起薛妄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她俯身,朱唇轻启,呵气如兰:“掌印可知,会咬人的狗,驯服起来才不会那么无趣。”
薛妄眸色骤然间变得深不见底,他伸手拉过沈湄音的手腕,薄唇在手背上悬停片刻,覆上一片湿热气息。而后,贝齿不轻不重地碾过。
他抬眸,眼底暗潮翻涌:“娘娘,奴才咬人可不疼。”
湿热的气息让沈湄音恍然惊醒,意识到此刻的暧昧与危险。她迅速抽回手腕,虚握着的玉簪便脱手而出,在地砖上打了个旋儿,最后停在脚边。簪头那朵精致的梅花,已然缺了一瓣。
虽是她先起意撩拨,但未曾想薛妄竟如此放浪形骸,被吓到惊慌失措的人反而成了沈湄音自己。
薛妄敛眉垂目,弯下腰安静地收拾狼藉。那支簪子沈湄音自觉没见过,应当是薛妄带来的东西。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沈湄音还是表了歉意:“抱歉,本宫失手摔了掌印的簪子,改日让银作局打支更好的赔给掌印。”
薛妄用指腹摩挲过断裂处的梅花,语气平淡:“无妨,赝品罢了。簪子碎便碎了,没伤着娘娘就好。”
沈湄音微愣,那玉簪不管是成色还是雕工都是上乘,怎会有赝品一说?
不待她细问,薛妄将簪子收进袖中,顺势站了起来。经过这样一阵打岔,沈湄音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脸上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了薄红。
薛妄看着她耳边再度漫上绯色,心情似乎很好。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奴才倒有件喜事儿要说与娘娘听。”他盯着沈湄音的眼睛,“凌诀要回京了。”
那个与沈湄音有着七年婚约的凌少将军,要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