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苔原将那件斗篷罩在头顶挡风,取下后发髻有些凌乱,衣裳也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浑似个乞儿,却也笑得一脸灿烂。
陈陟的眉头几乎就没松动过:“怎么又是你?”声音闷闷的,还带了点鼻音。
梦苔前两回见他穿的都是沉闷的颜色,今日却着一身艳丽的红,格外打眼。
“大人昨夜说的,我要露宿街头也与您无关。”梦苔歪了歪脑袋,一脸无辜。
在东厂大门前睡了一夜,也的确算得上是露宿街头。徐家回不去,身上又没银子,睡哪儿都是睡,倒不如赖在这里,至少夜里不会有歹人。
陈陟一时无语,不欲与她争辩,翻身上马。
正要扬鞭离去,那藏蓝色的身影竟直挺挺地拦在了前方。陈陟用力勒住缰绳,马蹄凌空高扬,溅起不少尘土。
“想死也别脏了我东厂的地儿!”
纵马踩死个人对陈陟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他急着进宫,半刻钟的功夫都不想耽搁。
梦苔惊魂未定,方才也是睡蒙了才会下意识往前走,她才不想死在马蹄下呢,那死相得多丑啊。
“陈大人,您病了?”她抚着胸口,将声音刻意放得娇柔。
陈陟丝毫没有被人关怀的感动,只烦躁地瞪了她一眼。马蹄声远去,梦苔望着红影消失在街口,幽幽叹了口气。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将身上唯一一只值钱的银镯子变卖了,用换来的钱买了个烙饼垫垫肚子,又怕在街上乱转碰到徐真,索性埋头进了家首饰铺子消磨时光。
她绕着一排排的架子,欣赏里边陈列的簪钗珠宝,仿佛也找回了一点曾经的影子。
从前,她也喜欢和姐妹们结伴逛街市,拿着花言巧语得来的赏钱买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去哄下一个客人掏腰包。
那样麻木的生活,亦有苦中作乐的快活。
梦苔正望着一对红珊瑚制成的耳坠出神,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她立刻将身形隐在角落,从木架间的缝隙探去。
徐真还是一身素衣,只是脸色比往日难看几分。
陆仪取下一支发钗插入鬓间,摇晃间银铃轻响,带着几分少女灵动,“徐真,我戴着好看么?”
徐真有些心不在焉,牵起唇角应付道:“仪儿怎样都好看。”
“换做往日,你都要作诗夸我的,今日怎的这般敷衍?”陆仪取下银钗,敛了笑意。
徐真有心安抚她,却又无力打起精神。
昨夜醉了酒,一觉至天明,屋中却不见梦苔人影,徐真才想起来她跑出了家门。他去查看过,所有东西都还在,梦苔在京城举目无亲,肯定会回来的。
可他心中总是没来由的慌乱,她能去哪里?她那夜的举动实在反常,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他叮嘱过梦苔不要乱跑,说京城王孙遍地,免得冲撞了贵人。她总是那样听话,不应该撞见的。
徐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他不知道的是,梦苔想为他熬碗鱼汤补身子,天寒水冻,卖鱼的人少,她多走了几条街才买到。
也正好在那个街口,看见了与旁人亲密的徐真。
陆仪看他魂不守舍,心下也有了些小脾气,冷声道:“本想着来告诉你,爹爹已松了口,若你考中前三甲他便答应婚事。如今看来也是不需要了。”
徐真闻言,总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陆大人当真答应了?”
“少断章取义,他是答应了把女儿嫁给状元郎。那皇榜上还没你的名字,你高兴个甚?”
陆仪伸出一指点了点他的胸口,脸上尽是小女儿姿态。她确实心悦徐真,也认为徐真对她真心实意。
殊不知,她面前这个温和儒雅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只是想借陆尚书的门路畅通仕途罢了。
见两人并肩离开了铺子,梦苔才从木架后走出来。那些对话犹如一把把利刃,将她割得尸骨无存。
原来她期盼了这么些年的名分,旁人轻易便能得到,真是可笑。
“陈大人说得对,为他去死,可真蠢。”梦苔看着陆仪曾戴过的那支银钗,喃喃道。
梦苔回到了那座石桥,她曾经想要了结生命的地方。站在桥上向下看去,碧绿的湖水深不见底,风过撩起阵阵波纹,将她倒映在湖面上的影子也变得扭曲。
梦苔身上还披着那件藏蓝的斗篷,她抬起手臂,布料上的檀香已淡了许多,要凑近才能闻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太过平静了,甚至还有功夫去想该不该将这斗篷还给陈陟。
那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说话毫不留情,又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或许高高在上的事物总是容易激发起人的征服欲,梦苔攥着精致的布料,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拿下这位陈大人。
就算骗不到他的心,多骗几两银子也是好的呀。
这时候她倒想念起琳琅来,骗男人钱这事儿她最在行了。也不知她走后园子里的姐妹们如何了?梁妈妈有没有买新的姑娘?
东想西想,一直在东湖边坐到太阳下山,梦苔才拍拍衣裳站起身。虽说来了两年,她对京城还是不大熟悉,想循着记忆回东厂,却走错了岔路,拐进一条死胡同。
巧的是,这死胡同里有匹眼熟的马。更巧的是,地上还躺了个昏迷不醒的陈大人。
“大人醒醒,大人,陈大人?”
梦苔蹲在陈陟身边,看着毫无反应的人,顿时犯了难。怎么都叫不醒,该怎么带着他回去?
这人看着瘦,内里却结实得很,她费力拖了半天才把他从平躺着变成靠墙半坐着。就是可惜了这身漂亮的衣裳,只怕被她磨破了花样。
梦苔与他隔了半个手掌的距离坐下,斗篷上残留的檀香抵不过陈陟身上的,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股苦涩的香气包裹,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怪异的味道。
早晨见他精神就不大好,没想到会直接在马背上晕了过去,也不知被马儿驮着转悠了多久,有没有被人笑话。
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梦苔心里着急,默念几遍“莫怪”后,便卯足了力气朝着那张泛起潮红的脸扇去。
没想到这招还挺有效,身前的人皱着眉掀开了眼皮,都病成这样了,开口第一句竟然还是“何人放肆”,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陈大人,你方才晕过去了,是我救的你。”梦苔立刻凑近,向他邀功。
其实这无异于直接承认那个巴掌就是她打的,但梦苔显然没想那么多,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眼,等着他说“大恩无以为报”之类的话。
陈陟脑中晕得厉害,可也没失了神志,他意识到身下垫的棉布已经被染脏了,还漏了些腥臊的气味出来。久违的难堪爬上脸颊,却被病气所掩盖,让人无法察觉。
他不常生病,但这幅残破的身躯病来便如山倒,一点风寒都比寻常人更为严重。出宫时不大舒服,他硬撑着驾马至此,寻了这处僻静的胡同歇息,没成想被这女子给撞上了。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大人,你说话呀。”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想听的话,梦苔忍不住上手去摇他的肩膀。
陈陟被她弄得更是难受,忍不住闷哼出声。这点声响落在梦苔耳朵里,霎时间就变了味道。
她红了耳尖,连忙抽回手,腾挪着离他远了些。
陈陟哪有闲心管她的想法,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低声道:“扶本督上马。”
“……啊?哦哦。”
说是让她扶,其实更多是陈陟自个儿撑着墙壁站起来的。跨上马背后,他便再提不起什么力气了。
梦苔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打算骑马载她回去,抓着马鞍便要往上坐,却被陈陟一把推了下去。
“陈大人,你这是作甚?”梦苔瞪大了眼睛,气鼓鼓地质问。
陈陟顿时有些哑口无言,他怀疑这伶妓出身的女子压根不知什么叫礼义廉耻。否则一个好好的姑娘,做什么非要往他这个阉人身边凑?还要与他同乘一马,难道就不知羞么?
万般想法自心中而过,却又难以出口。陈陟微微叹一口气,道:“牵着马,回东厂。”
本以为终于可以安生下来了,又听那女子嗫嚅道:“陈大人,那个,我不认识路,要不你给我指指?呃,我没有使唤您的意思,就是,咱们也不能摸着黑瞎走呀……对吧?”
头疼得愈发厉害,他咬着牙将怒气憋回肚子里,哑声道:“出胡同口右拐,经过一家酒铺后左拐,下个岔道再左拐,绕过凌仙楼,两条街直走就到了。”
梦苔:“大人您别说这么快呀,我记不住。”
陈陟:“……先右拐。”
梦苔:“出来了,然后呢?”
陈陟:“看见那家酒铺了么?左拐。”
梦苔:“没看见呀,哪里有酒铺?”
陈陟:“那么大个招牌,你眼睛是摆设么?”
梦苔:“好好好您别生气,我知道了,这个岔道是右拐对不?”
陈陟:“本督说了让你左拐,耳聋么!”
梦苔:“哦……”
忍无可忍的陈陟:“这两条街直走,再敢多一句嘴,本督割了你的舌头当下酒菜。”
他觉得这是无意间招惹了个真祖宗,比司礼监里头那位还要难伺候。
陈陟:我累了。
梦苔:陈大人您累了需要人来伺候求求你了就收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饭扫地洗衣样样精通还有一样绝活!
陈陟:……什么绝活?
梦苔:让你生气。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