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讯是陈陟的老本行,干起来自是得心应手。但这女子如此凄楚,陆方慎有些看不过眼,轻扯他衣袖,劝道:“陈大人,这又不是诏狱的囚犯,何至于此?不如先问问这位姑娘有何难处。”
裴炤最是害怕女子的眼泪,也忍不住咂吧了下嘴,道:“你先把刀撤了,横竖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伤不了人。”
陈陟眯了眯眼,手腕翻转间将那把绣春刀扔给了裴炤,然后一把拎过陆方慎的衣襟,将人径直扯到了女子跟前。
他冷嗤一声,道:“行,那你问。问不出个前因后果来,本督拿你是问。”
“是是是,陆某遵命。不过督公啊,您瞧这姑娘穿得如此单薄,怕是要冻坏了。”陆方慎摊开折扇挡住半张脸,眼神瞟向陈陟身上的斗篷。
陈陟皱眉:“你自己没有?”
陆方慎莞尔一笑:“在下怕冷。”
好疼,浑身都疼。
脑中嗡鸣不断,似乎有人在身旁说话,梦苔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她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际,将支离破碎的心封入寒冰。
她这是,要死了么?也好,总算是……解脱了。
骤然间,周身被暖意包裹,一股浓郁的檀香钻入鼻腔,带着几分苦涩的药味,和淡淡烟熏气息。梦苔瞳孔骤缩,两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墨绿的身影,指间的疤痕,以及那道冰冷的眼神。
“姑娘,听得见我说话么?”
耳边响起的声音却与印象中截然不同,梦苔转动干涩的眼,眸中映入一张温润又陌生的容颜。
见她有反应,陆方慎松了口气,再度开口道:“在下陆方慎,姑娘能否告知为何要投湖自尽?若是遇上什么难处,陆某愿出手相助。”
看来是时间太过久远,就连一向对气味敏感的她竟也认错了人。
“我……”梦苔扯出一抹勉强的微笑,“我没什么难处,只是有些累了。多谢陆公子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再这样活着了。”
“外边风大,还是进了船舱再说吧。”陆方慎隔着斗篷将人扶坐起来,“姑娘,得罪了。”
他有些吃力地将梦苔抱了起来,正摇摇晃晃往舱内走去,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陈某公务繁忙,没空在这儿听故事。船家,靠岸吧。”
虽然被陆方慎遮挡了视线,梦苔看不见那人的样貌,但她无比确信,她没有认错,那就是两年前曾去过聚春园的那位陈大人。
误打误撞之下,竟与他重逢了,锁骨处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
陆方慎知道陈陟不近女色,便故意道:“督公亲口所言,若没问出前因后果便要问我的罪,岂能现在就走?”
裴炤也不大乐意:“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公务?酒都还没喝完,你就想跑了不成?”
双拳难敌四手,陈陟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下船。本就不算宽敞的船舱里坐了四个人,更显局促。梦苔独占一边,三个大男人则挤在另一侧,画面莫名的滑稽。
“若陆某猜的不错,姑娘是遇上了薄情郎?”
炉中炭火烧得正旺,梦苔紧紧攥着身上的斗篷,下意识抬眸瞥了一眼陈陟。他正抱臂倚靠着窗沿,闭上了眼睛假寐,似乎对她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梦苔收回目光,将徐真的事简单道来,却还是替他隐去了名姓。谈及沅州府和聚春园时,陈陟也毫无反应,想来是忘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我曾听人说,穿着红衣死去,就能化成厉鬼。我就算死了也要缠着他,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梦苔将杯中已经凉透的烈酒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咳嗽不止,脸颊憋得绯红。
“若世上真有厉鬼,第一个被缠上的该是本督。”
清凌的声音划破了沉寂,一双手自她眼底拈过酒盏,如同记忆中那般仰头喝尽,笑得阴狠。
“多少人进我东厂连死都是奢望,他们同样恨我入骨,你以为他们不想变成厉鬼么?”陈陟冷眼看着面前容色凄厉的女子,一字一句道,“他们想,比你还想,可他们做不到。这群废物只能在黄泉之下,亲眼看着更多的人死在我手里。”
“咳,督公,你别吓着人家梦苔姑娘。”
陆方慎笑着想打圆场,陈陟却半点不给他面子,冷哼一声,道:“不亲手杀了他,反而为他去死,蠢物。”
突如其来被他骂了句蠢,梦苔羞愤之余,亦觉有些惭愧。她确实太蠢了,早在徐真逃避问题的时候就该与他断干净的,事到如今也是她咎由自取。又或许,当初就不该让他走进聚春园,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悔不当初,可就算再悔,已然不能回到当初。
舱外,老船夫望着湖面上点点涟漪,犹豫片刻后,还是敲了敲木窗,唤道:“几位大人,小的瞧着这雨怕是要下大了,还是先行靠岸吧。”
雨点砸落在舫顶的细响愈发清晰,梦苔忽然就想通了。既然上天不肯收她这条贱命,那她更要好好活下去。
画舫停靠在码头,陈陟率先迈开了步子,衣摆却忽的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偏头去看,一双葱白的手从藏蓝色的斗篷下伸出,正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陈大人,可以收留梦苔么?”
女子细弱的声线带着微微颤意,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陈陟皱眉,不大理解。在场三人,她偏偏挑了个最难相与的,莫非这姑娘当真眼瞎?
见此情状,裴炤一刻不敢多留:“夫人还在家中等候,裴某先行一步。”
跑了个裴炤,陈陟又将眼神移向陆方慎。
“督公别看我,会被我爹打死的。”陆方慎轻摇折扇,笑得风流倜傥,“看来,只有您那儿最适合收留梦苔姑娘。”
陈陟立刻变了脸色:“你当我东厂是窑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么?”
梦苔心猛地一沉,顿时有些难堪。窑姐儿虽比不得花楼里砸了大价钱培养的姑娘,但二者到底干的是同样的活计,遭人白眼。
陈陟的表情没有半分松动,语气硬如顽石:“东厂不养闲人,你还是另寻他处吧。露宿街头,或是继续寻死,都与本督无关。”
言罢,他拂袖下船,青色的身影掩在潇潇雨幕中,很快便模糊了。
陈陟的言行皆显露着久居上位的轻蔑,似乎任何事物都不值得他施舍半分怜悯。他瞧着冷心冷情,梦苔忽然很想知道,这样的人若是动心,又当如何?
从前聚春园里也有这般的客人,初时面若寒霜,和姑娘们床榻间滚了一遭,还不是成了满脑子淫邪的假正经。哪怕这人是个太监,又能有多大分别呢?
花楼出身,梦苔自诩将天下男子都看得分明。她也曾以为徐真是不同的,可如今才恍然大悟,他对自己好,不过也是因为心有索取罢了。
身上斗篷沾染了雨水的湿气,那股檀香便更加馥郁,犹如被这斗篷的主人紧紧抱在怀中,周身都是他的气息。梦苔隔着衣料抚过锁骨上横陈的伤疤,那一刻的彷徨与痛苦在她脑中疯狂叫嚣——他欠了一刀,怎么着都该还。
雨后的院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闫生正扫着青石砖上风干的泥泞,余光瞥见一双黑色的鹿皮靴。
他行过一礼,眨着葡萄似的眼问道:“督主一早便要进宫去么?大夫说您受了寒,需得多躺一会子。”
在湖上吹了许久冷风,回来时又淋了些雨,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更何况陈陟还是个阉人。他神情恹恹,只摆了摆手便跨过门槛,绕到前院去了。
秦宗良刚从地牢里出来,手上还淅淅沥沥淌着血,衣摆处沾上的早已干涸,成了一团团棕褐色的印迹。
陈陟理着窄袖上的护臂束带,漫不经心问道:“都招了?”
秦宗良便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那小子嘴硬得很,地牢里的家伙用着不得劲,属下正打算将人移去诏狱,先磨掉他几根骨头再说!”
自圣上复辟东厂,诏狱明面上还由锦衣卫北镇抚司管辖,实则全然成了东厂的地盘。无论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还是牢里关押的囚犯,大部分都来自于东厂。至于那位北镇抚使,只要东厂派人来行刑,就只有旁观的份儿,别提有多憋屈了。
秦宗良见他穿着御赐的蟒服,便知是要往宫里头去,也不再多话。陈陟略一点头,提步离去。
绕过雕鹰刻虎的影壁,便是东缉事厂大门。陈陟跨过门槛,守在门廊下的番役便齐齐朝他行礼:“督主好!”
这动静实在太大,正倚着石狮子打瞌睡的梦苔猛然惊醒,一头磕在了雄狮的爪子上,疼得直抽气。
听见声响,陈陟蹙眉望去。只见角落里蹲了个藏蓝色的团子,瞧着还有些眼熟。
那团子长出了一双手,紧接着便是颗圆溜溜的脑袋,眨巴着乌黑的眼回望他,脆生生道:“陈大人,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