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顺十六年,上元佳节。
今岁的冬日较往年暖和些许,连碧月河也只结了层薄薄的冰。
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花灯早已高高悬起,只待夜幕降临便要开始争奇斗艳。猜灯谜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书生才子,正绞尽脑汁作出难以破解的谜面,引得路人驻足。
街市热闹喧嚣,皇城内却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不久前,楚贵人与人私通珠胎暗结,竟胆大包天谎称怀了龙嗣,而后设计小产,将此事栽赃陷害到德熙皇后头上。皇帝震怒,不分青红皂白下令禁足了皇后,德熙皇后性烈,蒙此奇耻大辱,对皇帝心寒至极。
最终,是一个尚衣监的太监寻到了人证,在浣衣局揪出了被楚贵人打发走却知晓内情的宫女,才彻底洗刷了德熙皇后的冤屈。
楚贵人当即被赐死,德熙皇后虽解了禁足,却与皇帝之间生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至今不肯给皇帝好脸色。
少年夫妻一朝离心,皇帝追悔莫及,却又拉不下脸面,更不知如何弥补,终日郁郁。
那立下大功的太监名叫薛妄,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他什么都没要,只是弓着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上元节将至,宫里的贵人们……会不会想念家人?”
皇帝以为他是想求个恩典出宫去见自己的家人,薛妄却摇头道:“回陛下,奴才的爹娘早就饿死在逃荒路上了,唯一的弟弟也不知被卖到了何处,是死是活。奴才没有家人了。”
萧越闻言,倒是生出一丝怜悯:“既无家人,出宫也是无用,那你方才那话是何意?”
薛妄立刻跪下,语气却依旧沉稳:“回陛下,奴才只是……只是见皇后娘娘近日总是郁郁寡欢,时常望着宫外方向出神,想着许是佳节将至,娘娘思念家人的缘故。奴才愚钝妄加揣测,请陛下责罚。”
一语点醒梦中人,萧越这才正色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的内侍。面容清秀,身形瘦削,却透着股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机敏。
此人口齿伶俐,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这份体察上意的玲珑心肠,倒是个可塑之才。
他当即允了德熙皇后出宫省亲,又觉宫中气氛沉闷留下也是无趣,便索性微服出宫看看这京城的万家灯火。他觉着薛妄合眼缘,破例将其带在了身侧。
虽是微服出巡,天家的排场却也不小。碧月河沿岸最好的观景位置早已被清场戒严,街上往来行走的多半是作平民打扮的禁军侍卫,一个个面色冷硬,逛街犹如巡逻,气氛反而比宫里更显压抑。
萧越觉得甚是无趣,皱了皱眉挥手让大部分禁军撤至暗处护卫,只留一小队精锐远远跟着。如此一来百姓才敢出门,市井渐渐喧嚣起来,显现出鲜活生动的民生百态。
夜幕低垂,一艘装饰精致的画舫缓缓行驶在碧月河中央,船头破开薄冰,划出的波纹在灯影映照下粼粼生光。
皇帝立于船头,负手远眺河面尽头连绵的宫殿楼宇。远处腾空而起的万千明灯将天幕映照得一片艳红,仿佛在无声俯瞰百姓口中的太平盛世。
薛妄垂首敛目立在皇帝身侧,目光掠过河面,看到几盏莲花灯顺着水流漂过船侧。花芯处的蜡烛被河水浸湿,火光奄奄一息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沉入黑暗的河底。
此处已是碧月河中段,远离主要放灯区域,显得有些冷清。他抬起眼,顺着花灯漂来的方向望去。
河岸边立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身着桃红色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媚夺目。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入河里,每次放灯前都会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暖黄的烛光映照在侧脸上,她的神情专注,仿佛坚信这小小的花灯能承载她的愿望直达天听。
薛妄不免生出几分讥诮来。
一场饥荒不知饿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尸骨遍野。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又岂会坐视不理?竟会将希望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简直天真得令人发笑。
薛妄重新垂下眼帘,恪尽职守地扮演着皇帝的影子。然而,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虔诚与天真,仿佛烙印在了他心里,再难忽视。
画舫顺着水流,不知不觉离河岸近了些,那少女的容貌在灯影下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正捧起一盏莲花灯,似乎被身旁侍女逗笑了,眉眼弯弯,颊边还陷下两个小小的梨涡。
那一刻,薛妄只觉满天星海皆黯然失色,她手中的莲花灯也成了毫不起眼的点缀。
他的目光根本无法移开,心脏失控,破坏欲悄然滋生。
她笑得太明媚,也太干净了。
像是一道刺眼的光,骤然闯进他阴暗污浊的世界,将他所有的不堪与狼狈都照得无所遁形。
好想……好想将这张扎眼的笑脸揉碎。想看她哭,想让她再也笑不出来,想将她一同拖入这无间地狱,染上同他一样的脏污。
他被自己脑中骤然冒出的疯狂念头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将头垂得更低,死死攥紧了拳头。
画舫缓缓驶过,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那张笑颜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此后不久,薛妄因在御前得了青眼,开始接触一些端茶送水之外的差事。虽仍是卑微,却也有了更多往上爬的可能。
这日,他奉上头命令将一批御赐的绸缎首饰送往凤仪宫。恰逢皇后召见自己的侄女入宫,他端着托盘恭敬地候在殿外,等待凤仪宫掌事宫女的传唤。
殿内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清脆悦耳的笑声,如同珠玉落盘,听得薛妄一阵恍惚。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般干净纯粹的笑声了,没有宫人间的谄媚与算计,没有主子们的傲慢与训斥,只是单纯的因为高兴而欢笑出声。
出神间,殿内传来一道高唤,薛妄立刻躬身快步走进殿内。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头始终低着,目不敢斜视。
起身退下时,他向上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瞬间感到血液倒流。
坐在皇后下首的少女正掩唇轻笑,乌黑的眼眸清澈纯粹,不是那夜碧月河畔放灯的少女又是谁?
她竟是皇后娘娘的侄女。
薛妄心头一跳,慌忙收回视线,落荒而逃般退出了大殿。
自那以后,薛妄办事愈加谨慎周密。他善于揣摩人心,手段玲珑,很快便从一众内侍中脱颖而出,被提拔为御前领班太监。品级虽不高,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小官了。
一日,他领着几个小太监去惜薪司领炭,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近来颇得圣宠的欣贵人。薛妄立刻领着人避让到宫道旁,躬身行礼。
原本只是寻常的避让,谁知筐中炭装得太满,小太监俯身行礼时掉了一块出来。那黑黢黢的木炭咕噜噜滚出去,恰好滚到欣贵人绣鞋边,蹭上了一小片灰黑的印记。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磕头求饶。欣贵人正得宠,性子骄纵,见状顿时柳眉倒竖,竟不顾宫规非要当场掌嘴以示惩戒。
在御前伺候的人,容貌体面何其重要?若脸被打坏了,恐怕明日就会被打发去苦役衙门,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薛妄心中不忍,只得硬着头皮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他想着自己好歹是皇帝亲授的御前领班,欣贵人总该给几分薄面。谁知那欣贵人正在气头上,又恃宠而骄,根本不把他这御前领班放在眼里,竟下令连他一起打。
掌嘴的宫女下手极重,几巴掌下去薛妄的脸颊便高高肿起,嘴角破裂,还渗出了血丝。他死死咬牙忍受着这份屈辱,心中一片死寂。
这就是奴才的命。
受完刑,他低着头想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在宫道转角处又一次撞见了那个少女。
她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斗篷,兜帽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脸庞愈发晶莹剔透。斗篷下露出淡蓝色的裙角,她整个人裹得圆滚滚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绣球。
薛妄立刻抬手捂脸,加快脚步从她身边走过,不愿让她看见此刻这副狼狈的模样。
“哎?等等……”清丽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让薛妄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少女提着裙摆小跑追到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打量他:“你……你是不是那日去凤仪宫送赏赐的太监?我记得你。”
薛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立刻钻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要这般闯进他的视线,让他那些卑劣与不堪根本无处可藏?
少女见他这般模样,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话语中带上了明显的担忧和气愤:“你怎么了,是受人欺负了么?是谁打你,怎的下手这样重!”
薛妄依旧沉默,心底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明明比这更甚的屈辱他都受过,早已麻木,此刻却如此害怕从她眼中看到鄙夷和轻视。
哈,真是好笑,他难道有哪处值得让她另眼相待么?
见他迟迟不语,少女自顾自地猜测起来,语气愈发义愤填膺:“我听说这宫里总有些坏心肠的,惯会恃强凌弱。你是不是被别的宫人欺负了?好好的人被打成这样,简直太过分了!”
薛妄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想。没有宫人欺负他,他是奴才,犯了错被主子教训,天经地义。
可是这句简单的话,此刻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少女见状更是气鼓了脸颊,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打抱不平。
她忽然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支碧绿的玉簪,不由分说地塞进薛妄手里。
“这个你收着,拿去打点打点关系,或者换些好的膏药,千万别省着!”她语气郑重,一如那夜放灯许愿时那般真诚,“还有,你别这么垂头丧气,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既同食五谷,又何来贵贱之分?”
玉簪触手冰凉,雕工精细,簪头那朵梅花栩栩如生。可薛妄却觉得掌心滚烫,那温度似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一路烫进他的心里。
“下次见面,我给你带李记的豆腐花,嗯……还有醉仙楼的果子酿!哦对,还有郭二娘家的招牌糖酥,可好吃了!你在宫里当差,肯定没尝过这些。”少女说着,脸上又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仿佛在同他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她看了眼天色,哎呀一声:“我得走啦,姨母该等急了。你记得一定要擦药啊,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多可惜呀!”
说完,她像一只轻盈的蝶转身飞去了。丁香色的斗篷在风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很快消失在宫墙尽头。
薛妄却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他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的那支梅花玉簪,簪体碧绿通透,梅花瓣瓣分明。
许久,他才缓慢地收拢手指,将玉簪紧紧攥在手心。
后来,他办事愈加谨慎狠戾,又逢机缘巧合在刺客手下舍命护驾,虽身受重伤,却也彻底入了皇帝的眼。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从御前领班爬到司礼监随堂,再到秉笔,最终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也是从皇帝偶尔的提及中,他第一次确切地知道了那个少女的名字——沈湄音。
沈家幺女,德熙皇后最疼爱的侄女。
然而这个名字,却总是与另一个名字紧密相连。凌将军的独子,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凌诀。
皇帝金口玉言为两人赐下婚约,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啊,一个将门之女,一个少年英雄,自然是般配无比,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不甘心。
嫉妒在心底疯长,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怀着最阴暗的私心向皇帝举荐了凌诀,让他前往边境平定蛮族之乱。美其名曰历练英才,实则是想将这对璧人分开。
可这终究只是缓兵之计,三年过去了,凌诀迟早要立功归来。到时,他又该拿什么阻止这场御赐的婚事?
于是,一个更加胆大包天的疯狂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要沈湄音入宫为后。
他要折断她的羽翼,将她一辈子困在这座黄金牢笼里,与他这个早已被她遗忘的、卑劣的阉人一同沉沦,共赴深渊。
沈湄音所说的“下次见面”,薛妄一等便是整整七年。
没有李记的豆腐花,没有醉仙楼的果子酿,更没有郭二娘家酥脆掉渣的招牌糖酥。她带给薛妄的,只有无尽的自我厌弃和永难餍足的执念。
沈湄音的记性那样好,好到只在皇后宫中匆匆对视一眼,便能在他最狼狈不堪时认出他。
可她的记性又那样差,差到完全忘了自己曾经送给一个落魄太监梅花玉簪,忘了那句“下次见面”的承诺,忘了他这个人。
或许对她而言,安慰一个受欺辱的太监真的只是出于善良本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随手喂食路边的野狗。
谁会真正将一条野狗放在心上惦记七年呢?又有谁,会觉得一个阉人值得被铭记呢?
没有。
就连沈湄音,都不会。
她如同在极度干旱之年偶然降下的一场甘霖,短暂地滋润了薛妄龟裂的心田,让他得以喘息,重获生机。
可这雨水过于丰沛,漫溢成灾,又让他陷入了另一种窒息般的潮湿与孤寂,惶然度过整整七个年头。
人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七年?
沈湄音,便是薛妄此生最大的执念,也是他穷尽一生无法解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