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昏黄,沈湄音正卸了钗环准备歇下,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外翻进来,吓得她惊呼一声,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那黑影走近,熟悉的梅香弥漫开来,灯火映照出一张俊逸的脸。
“娘娘,发生何事了?”
“没……没什么,你歇着吧。”
打发走绣雪,沈湄音才抚着心口低声斥道:“薛妄!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
薛妄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拿起一支金簪在指间把玩,姿态闲适得仿佛是光明正大从殿门走进来的。
他挑眉看向沈湄音,表情是带着几分邪气的慵懒:“娘娘怎的这般胆小?奴才不过是想娘娘了,过来看看。”
那语气,那神态,哪里还有半分奴才的样子!
沈湄音又气又羞,抓起床上的软枕就朝他砸过去。薛妄不躲不闪,任由枕头砸在脸上,甚至还就势接住,低头轻嗅枕上残留淡淡发香。
他抬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低笑道:“若是不解气,不如再多赏奴才几个巴掌?娘娘就连打人都是香的。”
“你!你给本宫滚出去!!!”沈湄音气得脸颊绯红,指着窗户的手都在抖。
见她真生气了,薛妄才见好就收,又利落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沈湄音捂着发烫的脸颊看向那扇重新合拢的窗户,心里一阵崩溃。
她觉得坦诚心意之后,薛妄的脸皮厚得着实有些惊为天人。
然而,更让她无奈的还在后头。
皇帝病重,传令让皇后侍疾。沈湄音心中百般不愿,却又无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去了。谁知踏入宸极殿,里面的情形却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龙床被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隔绝开来,外间另设了一张罗汉榻。榻边案几上摆着几本奏折和一盏清茶,榻上只一人懒散支颐,眼眸微阖。
蟒衣玉带,姿容昳丽,不是薛妄又是谁?
沈湄音:“……”
她瞬间明白了,所谓侍疾,只怕又是这位掌印大人的手笔。他这是假公济私,寻了个正当由头方便日日黏着她!
真是……好不要脸!
沈湄音气得想骂人,却又顾忌着屏风后的皇帝,只得瞪圆了一双杏眼怒视着榻上的薛妄。
瞪了半天,沈湄音忽然意识到,他闭着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她岂不是白生气了?
恶向胆边生,她放轻脚步走到罗汉榻边,弯下腰想去掐他的脸,看看这层皮是不是比皇宫的城墙拐角还要厚。
指尖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那双眼眸倏然睁开。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没有丝毫刚醒的朦胧。
沈湄音惊得想要后退,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她倒抽一口凉气:“……你!”
薛妄唇角勾起,顺势一拉。沈湄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拽得跌入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娘娘让奴才好等。”他姿态慵懒,音量并未压低,滚烫的呼吸不断喷在她耳后。
沈湄音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望向屏风,压低声音急道:“你疯了!陛下还在里面!”
薛妄低笑出声,手臂环住她的腰肢将人禁锢在怀里,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脸颊绯红的模样,仿佛此刻背着皇帝与皇后亲昵的人不是他一般。
“陛下饮了安神茶,醒不了。”他凑得更近,贴着她的耳垂低语,“娘娘方才想对奴才做什么,嗯?”
确认屏风后毫无动静,沈湄音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她被薛妄的胆大妄为气得够呛,恶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低声斥骂:“都不知来人是谁便动手动脚,若今日来的不是本宫而是旁的女子,掌印也要这般同人亲密么?”
这话问得醋意十足,近乎无理取闹。
薛妄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促狭道:“原来娘娘是吃味了?放心,奴才记下了,来的是娘娘便可以动手动脚。”
“你!”
沈湄音气结,从前那个会乖顺地跪着求她不要抛弃的掌印到底去哪儿了?!
她又抬手捶了他好几下,手背已然红了一片,薛妄却浑不在意,只将她搂得更紧。怀中温香软玉,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牵起沈湄音那只作乱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将两人交握的手举到唇边,极其珍重地覆上一个轻吻。
他抬眸,目光幽深地锁住她:“奴才自然清楚娘娘的味道,不会认错。奴才也只会同娘娘这般亲密,绝无他人。”
沈湄音心跳如鼓,被他直白的话语弄得面红耳赤,却又挣脱不得。羞恼之下,她另一只手终于如愿以偿地掐上了薛妄的脸颊,用力拧了一下。
……太瘦了,脸上根本没多少肉,手感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好!
责骂的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掌印,你是不是很挑食?”
薛妄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挑起眉梢淡声回道:“嗯,有些吧。娘娘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还好意思说?从今日起,掌印必须好生吃饭,这是本宫的命令!违抗者……死!”
殿中响起一声短促而愉悦的低笑,薛妄满不在意地说道:“奴才这条贱命本就是娘娘的,娘娘若想要,拿去便是。”
见他又是这副自轻自贱的模样,沈湄音心头火起:“本宫不是在同你开玩笑!”
“奴才也并未与娘娘说笑。”薛妄凝视着她,眼神格外认真。
他是真的愿意将命交到她手里。
沈湄音这下是气也不是,不气更不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脱,故意扭过头去,声音发闷:“反正……若是哪天掌印成了饿死鬼,本宫不仅不会心疼,还会立刻再找个更听话更懂事的小太监宠着,亲眼看着他每日吃下三大碗饭!”
这话幼稚又赌气,但薛妄还是纵容地顺着她的话头接道:“奴才心眼儿小,若见娘娘宠爱旁人,就算真去了阴曹地府,怕是也要化成厉鬼日夜缠着。罢了,为了娘娘清静,奴才定当好生吃饭,不叫娘娘挂心。”
他的保证听起来并不怎么可信,沈湄音沉吟片刻,脑中灵光一闪:“不如这样,掌印日后便与本宫一同用膳,本宫亲自监督,看你还能如何糊弄!”
这个提议正中薛妄下怀,他压下唇角得逞的弧度,从善如流地应道:“奴才遵命。”
在宸极殿侍疾的半个多月里,沈湄音就没见过清醒的皇帝,反倒真的将“监督薛妄用膳”这项任务执行得一丝不苟。在她的努力下,薛妄气色好了许多,也不再瘦得那般吓人,沈湄音心中颇有一种把自己的宠物养得白白胖胖的自得感。
看着薛妄圆润些许的侧脸,她忽然想起当初在万法寺曾怀疑过他亲手做饭,还把她当成宠物来投喂。
薛妄批完一堆奏折揉着眉心休息时,沈湄音忽然问道:“掌印养过猫或狗么?”
薛妄放下揉着眉弓的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道:“奴才早年曾在苓贵妃宫中当过差,替贵妃娘娘照料过一只白猫。”
苓贵妃,白猫……莫非是团儿?可团儿看着还是只幼崽呢,而薛妄在苓贵妃那儿当差应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薛妄取过另一本奏折,边漫不经心地翻看边淡淡道:“团儿是贵妃娘娘养的第七只白猫了。”
沈湄音惊讶道:“第七只?”
“嗯。”薛妄的目光并未离开奏折,声音平淡,“苓贵妃曾育有一位公主,封号怀宜。怀宜公主聪慧伶俐,极得陛下喜爱,可惜五岁时患了病没能熬过去。怀宜公主头七那夜,一只通体雪白的幼猫不知从何处钻进了贵妃宫中,蜷在她裙边不肯离去。公主生前最喜白色,贵妃悲痛欲绝,便将那白猫当□□女的寄托,精心抚养。”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让沈湄音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狸奴寿数有限,死了一只,贵妃娘娘便想方设法再寻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猫来养。如此反复,直到如今你看到的团儿。”薛妄合上奏折抬眼看向沈湄音,眸色深沉,“不过是画饼充饥,聊以自慰罢了。”
沈湄音听得怔住了,心中涌起酸涩与动容。
她终于明白为何苓贵妃看她的眼神总带着股哀伤,原来那不单单是失宠的落寞,更是一位母亲痛失爱女后无法磨灭的思念。
在这深宫蹉跎多年,独自一人守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依靠寿命短暂的猫儿来寄托哀思,那是何等的寂寞与煎熬。
沈湄音的情绪瞬间转为低落,沉默地坐在榻上,殿内只余批阅奏折时纸笔摩擦的细响。
薛妄知她多愁善感,便有心岔开话题:“成日困在宫里,想必也闷了,娘娘可想出宫玩玩?”
沈湄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眼睛微微一亮:“自然想,可……本宫是皇后,如何才能出宫?”
薛妄唇角微扬:“这就不必娘娘操心了,奴才自有法子。”
他说这话时,正提笔在一份奏折上批注,沈湄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笔下的字迹上。
那字实在算不上好看。字迹不太工整,笔画顺序也颇为随心,少了一横就加上,多了一点便随手划去。春蚓秋蛇,结构松散,与他昳丽出众的皮囊形成了鲜明对比。
都说字如其人,可薛掌印这字……
沈湄音看得忍不住蹙眉,心直口快地就问了出来:“掌印,有人说过你的字很丑么?”
薛妄运笔的动作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
静默一瞬,他才淡然开口:“奴才少时入宫,家中贫困未得启蒙。入宫后成了内侍,初时不得机会,后来进了内书堂,才跟着翰林院几位大人读书识字。当奴才的,认得几个字已是不易,更遑论提笔来写。”
他摊开右手,指腹和虎口处有着经年累月形成的薄茧,还有些细小的伤痕。
“有一年天寒地冻,手上生的疮溃烂流脓,连笔都握不稳,却还要当差。如今奴才的字写成这般模样,倒让娘娘见笑了。”
哪个太监不是伺候人出身的?在宫里,奴才的命比草还贱。沈家待下宽厚,丫鬟小厮尚且辛苦,何况是这吃人的皇宫?薛妄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背后的艰辛只怕是百倍千倍。想他如今批红掌印权倾朝野,却连一手像样的字都不曾拥有,那该是一段怎样的血泪史。
沈湄音心里又酸又疼,脱口而出:“本宫教掌印写字吧。”
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薛妄的影子,后者爽快点头,丝毫不见利用她同情心泛滥该有的羞赧。
惨自然是真的惨,但他字写得不好并非全因为这个。
薛妄入宫前就没摸过几次笔,入宫后起初是没机会,后来有机会了是他自个儿懒得学,也觉得没必要。
权势滔天时,字写成鬼画符也有人夸出花来,需得着学么?
但若是皇后娘娘亲自来教……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