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奴才真的不能再留了!这、这要是回去晚了,干爹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
薛文越哭丧着一张脸,几乎要给沈湄音跪下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殿外天色渐暗,殿内燃起了灯烛,急得满头大汗。
前些日子,凤仪宫遣人去司礼监,说是偏殿年久失修,漏雨漏得厉害,墙角都生了青苔。干爹便大手一挥,拨了好几个人过来修葺,还特意指派他亲自监工,务必把娘娘的屋子修得妥妥帖帖。
这本是个清闲差事,他只需在偏殿盯着那些人别偷懒耍滑就行,活计自有底下人去做。谁知皇后娘娘自打头一天开始便日日召他进正殿喝茶歇息,一刻也不许他离开,留的时辰还一日比一日久。
今日娘娘赏的这盏雨前龙井,更是从午后一直喝到了天黑,茶都续了不知多少回,早已淡得没了味道。
眼瞧着过了下值的时辰,宫门都快下钥了,皇后才慢悠悠地摆手道:“行了,瞧你坐立难安的,回去吧。”
薛文越如蒙大赦,行过礼,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估摸着他差不多回到司礼监衙门了,沈湄音放下茶杯,对绣雪道:“去请薛掌印过来一趟,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孙芷月教过:既要对他好,又要偶尔冷落他,如此一张一弛,才能让他离不开你。
人,她已经晾了好几天了,今日又留了他干儿子这么久,也该换换攻势了。
薛妄踏进凤仪宫时,沈湄音还在沐浴更衣,他便先去偏殿转了一圈。
分明晌午就完工了,薛文越那个狗崽子却生生挨到酉时才回,还说是皇后娘娘留他喝茶才耽搁了功夫。他倒想见识见识,什么茶能喝上三个时辰?
沈湄音拢着湿发出来时,薛妄正坐在案前自弈。玉制的棋子通体莹润,与棋盘相撞发出几声脆响,盖过了她清浅的脚步声。
沈湄音发梢还滴着水,见到他,脸上露出几分惊讶:“薛掌印?你怎么来了?”随即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不是让绣雪把话带到就行么,怎么还把人给请来了?这棋盘也不知道收拾收拾,真是的……”
薛妄落子的动作一顿,将指间夹着的那枚黑子随手丢回棋奁,淡声道:“无事。娘娘有什么话要说与奴才听?”
见沈湄音脸侧的发丝还在滴水,他神色自若地取下旁边木架上搭着的布巾,抬手便要替她擦拭。这一次,沈湄音却像是被烫到一般侧身躲开了。
他之前说过,让她沐浴前就差人去司礼监叫他。她便是故意在他来之前去沐浴,又在他要献殷勤时躲开。
欲擒故纵,这是大嫂教的第二招。
薛妄攥着布巾的手顿在半空,他盯着沈湄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眸色却深了些许。
沈湄音接过他手里的布巾,自己胡乱擦了两下,露出个浅浅的笑来:“不劳掌印。本宫今日请掌印来,是想向掌印讨个人。”
“何人?”薛妄收回手,语气平淡。
“文越公公。”沈湄音抬眸与他对视,“本宫觉得他办事稳妥,说话也有趣,想让他来凤仪宫当差。掌印不会舍不得吧?”
薛文越。
皇后日日与他独处,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如今还要明目张胆地将人要到她宫里来,当旁人都瞎了么?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糊涂,这些时日冷着也该想通了,没想到她竟是换了个火坑往里跳!他知分寸懂克制,再想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可那个狗崽子能懂什么?若是皇后一时兴起……简直胡闹!
“奴才竟不知,娘娘何时与我那不成器的干儿子如此亲近了。”
薛妄心底压抑的怒火轰然爆发,他步步逼近,将沈湄音笼罩在阴影之中。下颌处忽然传来一阵锐痛,沈湄音被迫仰起头,对上那双幽的眸子。
声音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娘娘您看清楚,他和咱家一样,是个阉人,是没根的东西。这满宫之内,唯有陛下才是真龙天子,才是男人!咱家劝娘娘还是歇了这等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当您的皇后。”
沈湄音被他眼中暴涨的狠戾和愤怒吓住了,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薛妄,全然撕破了温顺的伪装,露出尖锐獠牙,真正变成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但……她只是想气气他,没想过要和他彻底决裂啊!
事不做绝,必有后患。薛妄把最残忍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到沈湄音面前,就是想让她彻底清醒,认清现实。阉人是给不了她夫妻之实的,她不应该如此浪费感情,徒增痛苦。
若能重来一世,他宁愿当初就死在逃荒的路上,也好过变得如此不堪,甚至生出这般痴心妄想。
若非他为了一己私欲将沈湄音弄进宫,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凌诀,过着平安喜乐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深宫里,对着他这种人……误入歧途。
他松开钳制着沈湄音下巴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沈湄音惊魂未定捂着发痛的下颌,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轻微颤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胳膊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腹:“我不要文越公公,我……我只要掌印。”
腰间传来温暖柔软,将薛妄惊得理智尽无。他猛地回身推开沈湄音,眼底一片猩红。
“哈,皇后娘娘莫不是在说梦话?奴才一条卑贱的阉狗,连人都算不得的腌臜玩意儿,如何能够脏了娘娘的眼?!”
他刻意掐起尖利的嗓音,用最不堪的言语自伤,等着看沈湄音眼中浮现惊慌或是厌恶。可她只是蹙着眉,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拭过那抹未干的泪痕。
“原来掌印也会哭,本宫的侄儿若是知道,怕是要笑话掌印了。”
沈湄音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尾,顺着细微的皱纹一路抚过脸颊,捧住他的脸迫使他低头看着自己。她的触碰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女子馨香,薛妄身体一僵,竟忘了避开。
“掌印分明一点都不脏,身上还总带着好闻的梅香,我很喜欢。”
沈湄音的神情格外认真,甚至称得上执拗。薛妄不敢再看她清澈的眼睛,有些自暴自弃:“熏香,不过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腥臊。阉人去了势,连尿都管不住,时常失禁。娘娘身为皇后,金尊玉贵,何苦……何苦要沾上奴才这等污秽?”
他话语中深藏屈辱与痛苦,沈湄音的心像是被狠狠揪着,酸涩发痛。她想起大婚之夜沾染的血腥,想起这深宫中的种种算计与不得已,真心如此难得,她不愿就这样退缩。
她迎着他无穷无尽的自厌,眼神坚定:“掌印总说自己脏,可本宫也早就不干净了。既同非完璧,共陷泥沼,又何来贵贱之分?”
“……既同食五谷,又何来贵贱之分?”
多年前,她对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重叠,薛妄猝然睁眼,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又无力地松开。内心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几欲将他撕裂。
最终,他放弃了抵抗,颤抖地握上沈湄音停留在脸侧的手腕,微微偏头,极其依恋地在她掌心轻蹭。
如同濒死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唯一的救赎。
他满足喟叹,虔诚开口:“娘娘是这世上最为无瑕的美玉,奴才不会让任何人玷污娘娘,包括……皇帝。”
掌心传来的痒意一路蔓延,钻进了沈湄音的心口。她感到心头微微发烫,泛起一阵酸涩的柔软。
此刻的薛妄褪去了所有阴鸷与锋芒,像极了一只被雨淋湿后向主人寻求安慰的小兽,脆弱又惹人怜爱。没想到大嫂教的招数这么好使,连薛妄这块硬骨头都给啃下来了。
虽然沈湄音有些气愤薛妄没让她**还要骗她那么久,但转瞬一想,她也借薛文越给他气得够呛,似乎也能勉强扯平了。
想到这,沈湄音声音软了下来:“其实……我和文越公公没有关系,就留他喝了几杯茶而已,都是……都是故意气掌印的。”
话说开了,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也耗尽了。沈湄音脸颊后知后觉地漫上绯红,不敢再与他对视,慌忙想要抽回手:“天色已晚,掌印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薛妄却不容她逃避,他收紧手指重新牵起她退缩的手,勾唇轻笑:“娘娘方才那般大胆,现在倒知道羞了?”
知她面薄,他不再紧逼,引着她在床榻边坐下。他抢过她手中那方布巾,轻柔地擦拭起发丝。
“头发未干便睡容易头痛,奴才伺候娘娘擦干了再走。”
沈湄音僵着脊背,心跳如擂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薛妄的手,骨节修长,青筋分明。此刻,那双漂亮的手正在她发间穿梭,指腹时不时擦过耳廓和脖颈,激起一阵战栗。
想象渐渐脱缰,演变成那双手游移在肌肤之上,轻柔抚摸……
沈湄音被自己的孟浪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薛妄眼疾手快松了布巾,这才没让她的头发被扯到。
“娘娘这是怎么了?”
薛妄侧身坐在床沿,修长的双腿从衣摆下伸出,交叠的慵懒随意。他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她,烛光在脸侧投下柔和阴影,掩去了平日的锋棱。那双上挑的眼眸不眯起时,竟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惹人沉迷。
沈湄音看得心烦意乱,脸颊涨红:“我……我累了!掌印还是回去吧,明日一早还得当差呢!”
说着,她迅速翻身躺进床榻,一把拉过锦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留下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他。
薛妄看着她这副鸵鸟似的模样,眼底掠过笑意。
罢了,来日方长。
他不再多言,起身将布巾叠好放回原处,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殿内的烛火,将窗子关小了些。做完这一切,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轻轻合上了殿门。
回到碎玉殿,只见薛文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干爹!儿子错了,儿子罪该万死!儿子不该办事的时候偷懒,更不该贪嘴喝皇后娘娘赏的茶!儿子知错了,求干爹责罚!”
薛文越回值房的路上是越想越不对劲,干爹临走前看他那眼神阴恻恻的,肯定坏啥事儿了。他左思右想,问题八成出在皇后娘娘赏的那杯茶上!
干爹对皇后娘娘那点心思,他可是看得分明。在凤仪宫待了那么久,还喝了娘娘赏的茶,这不是找死么?与其等干爹一怒之下赏他个死无全尸,还不如他自己先来负荆请罪呢。
薛妄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到圈椅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凉茶涩口,更添烦闷。
他放下茶盏,淡声道:“你在凤仪宫得了娘娘的赏茶,咱家却只能在这喝盏透心凉的陈茶。呵,好个‘负荆请罪’。”
一听这话,薛文越心都凉了半截。那茶也不是他想喝的啊,是皇后娘娘压根不让他走!
可他哪敢辩解,只能把脑袋磕得更响:“儿子对皇后娘娘绝无非分之想,干爹明鉴!儿子就是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干爹息怒,息怒啊!”
看着他这副怂包模样,薛妄心里那点微妙的不悦也散了。他挥挥手,语气不耐:“行了,谅你也不敢。别跪在这儿碍眼,赶紧滚。”
薛文越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干爹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先前还一副要活剐他的样子,怎么去了趟凤仪宫回来,瞧着……心情还挺不错?
薛文越小心翼翼地确认:“干爹,您……您不罚我了?”
薛妄撩起眼皮睨他一眼:“怎么?要真想死,咱家也不是不能成全你。剜眼还是割舌,自个儿选。”
“不不不!不想不想!儿子这就滚,这就滚!”
薛文越一刻也不敢多待,麻溜地滚出了碎玉殿,生怕晚一步干爹就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