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成欢 第89章 洛秋

惶乱人声中，一人从黑漆大门口施施然走了进来，手中也拿着一把精致小巧，金光璀璨的弩。

他一踏入马厩院，先是身形一闪，掠到逢春身前，在对方下意识往后疾退数步时，低声骂了一句：“没出息。”

而后视线往花错身上一落，偏了偏头，似笑非笑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花少侠这半途而废的毛病可要改一改。”

最后他才看着二姝，懒洋洋打了声招呼：“两位既然来了我酩酊派，怎么不和孙先生在凌虚楼吃酒看戏，却跑来化骨厂这种污臢地方？”

说完，极为嫌弃地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小憩脸色一变再变，缓缓道出了来人的名字：“风流鬼。”

同一时间，雷阿公则又惊又疑又惧：“洛秋？你不应该在握香台吗？怎么会……”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不应该问你吗？”

洛秋身量不高，只到花错和逢春鼻梁处。

不过他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姣如美貌女子，言谈举止间确有股风流意态：“是意外那十三名死士没有杀了我？还是意外凌虚楼的天字号侍卫在我手上？还是意外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化骨厂？”

雷阿公‘噌’一下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恨意加上惧意，让他全身都在发抖：“谁，是谁？……”

洛秋嗤笑一声：“你是想问，谁出卖了你吗？”他脸上笑意不减，向人群一指，“喏！”

雷阿公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瞎眼上的疤都在抖动，透着震惊和愤怒：“李环？他？你？”

“正是小的。”面皮微黑的李环，再次弯腰奉承陪笑道，“阿公，这不能怪小的。小人刚才就说了，风大雨急，小人无伞无盖，总要找个地方避雨。”他游目一瞥全场，终是叹了口气，接着道，“您这边，就像春爷说的，朽木烂瓦，小人实在是怕，还未撑过这狂风暴雨，就先塌了。”

雷阿公独目如刀，盯住李环，恨不得生啖其肉：“好！”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仿佛嘴里咬着李环的肉，“童无厌那样的蠢货，都能看出你脑后见腮，是个天生反骨，卖主求荣的小人。我居然，信！了！你！没想到，我雷人杰竟是败在你手上！”

“卖主求荣？远谈不上。”李环直起身，神情极为平淡，“春爷救童大爷的计划，还有秋爷在握香台的行踪，都是姑姑让我透露给你的。”

“……”雷阿公更加惊惧，“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玉蘅的人？”

“上面争权夺利，从来不会考虑底下人生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成王败寇，这道理大家都懂。可谁愿意莫名卷到你们这些权利纷争中？”李环声音渐大，“我入酩酊派，不过想混口饭吃，没那么多成为人上人的野心和**。既然安生日子过不了，横竖要成为你们这些大人物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怎么就不能自己来做选择？”

“……所以你选了玉蘅那老婆子？”不可思议、荒唐、震惊、愤怒……各种情绪堆积到一起，反而让雷阿公快速冷静了下来，他冷眼盯着眼前的黑面大汉，问道，“你还做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李环搔了搔头皮，微黑的面皮居然透出一点憨厚，“就是……”

后面的话，尽数被天角一道，突然炸响的金色烟花吞没了。

火花炸裂在夜空撒下了满天星雨，隐隐耀耀，闪烁了半晌才消失。而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无右楼的柳云装和小憩。

却没人追出去。

夜空似水，庭院声杳。

一切重归沉寂。

“原来如此。”雷阿公缓缓坐回太师椅上，不死心问道，“我只是有一点不通，玉蘅自认清高，从不屑于争权夺利，怎么这次一反常态？难道……她也想？”

“想不通就别想了。”洛秋格外通情达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明白事？谁不都是，稀里糊涂，一辈子就过去了。”

“是啊，难得糊涂，才最自在。”雷阿公叹了口气，作恍然状，“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死到临头，还打听这些做什么？”他摘下腰间的扁葫芦，神情专注，动作轻柔，抚了抚，哑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押入化骨厂。”

雷阿公摇头：“我不去。”

洛秋淡淡道：“这可由不得你。

雷阿公突然桀桀桀笑起来：“洛秋，你可有想过，我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腿，功力大损，成了废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我却反了，为什么？”

洛秋站定在太师椅前方，缓缓举起手中的弩。

弩上扣好的箭，指着精气神松弛，战志消散，又疲又老的雷阿公。

他笑笑，笃定道：“你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是不服！”雷阿公纠正道，“酩酊派是我和沈莳商一起创立的。建派伊始，哪儿都要钱。可我们俩，一个家逢巨变，一个出身草莽，既不懂经商，又不通买卖，当初若有钱，也不至于落魄江湖。上哪儿弄钱？当然不择手段去抢，去偷啊！但这些事，沈莳商不愿去做。他出身明州沈家，书香门第，缙绅人家，从小受圣人教诲，决不可玷污祖宗名声。可我不同，我本就草莽野民，礼义廉耻，官礼律例算什么？”

说到这，他嘿笑一声，满脸讽刺：“酩酊派第一笔银子，是我劫了一富户得来的！那富户略通武艺，我为了斩草除根，一把火把他全家烧死了。”

他摊开双手，冷笑道：“那么多的脏活烂活，都是这双手做下的！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双手废了，杀不动人了，我们胸襟宽阔，最爱周贫衅寡，识义利，尚义气的沈大帮主做了什么？他把我当垃圾一样，扔到了这里！”

说完，雷阿公又桀桀桀狂笑起来：“知道我为何说这些吗？”

他举起扁葫芦，看样子，是想再喝一口。

但举到嘴边才发现，酒，早就喝完了。

他拿着葫芦，晃了晃。

然后就听‘嗤’一声，很细微的破空声，一如绣花针刺穿绸布。

只是扁葫芦中的这一针，居然是冲着童无厌去的。

与此同时，一直像条被岁月夺走雄姿，又癞又病的老狗一样的雷阿公突然暴喝一声，长身而起，运力于臂，发出了全力一击。

——依旧向着童无厌。

这一场暗算来得悄无声息，出人意料，又毫不突兀。

可惜，在众人都对他有所防备，怕他鱼死网破，临危反扑的情况下，注定徒劳。

“找死！”

洛秋抬手射出一箭。

一箭穿心！

洛秋看着从半空跌落的雷阿公，突然一步抢出，弯腰凑到他耳边，极轻极快，特意赶在对方咽气之前，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想杀谁，也知道他是谁，可有我在，你杀不了他。”

说完，他看着独目瞪得老大，死不瞑目的雷阿公嘻笑了一声。

“你跟他说什么了？他连死都死得那么不安稳。”逢春从洛秋出现后，就一直尽量降低存在感，此时看到雷阿公的死状，忍不住道，“看他这样子，怕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都要变成恶鬼爬回来，拉着你同归于尽。”

“他为了把我困在握香台，派展阿斩的人来爬我的床。”

“展阿斩的人？谁？”

“……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他把我留在握香台的办法，居然是让人爬我的床吗？”

逢春隔了好一会才开口，语音认真：“我还是，更想知道是谁。”

洛秋抿了抿唇，才说出一个名字：“春透海棠的风得韵。”

“什么？”逢春的语调拔高了起来，咬牙切齿道，“这老狗！让他那么简单死了，便宜他了！”

“无所谓啦。”洛秋笑嘻嘻道，“反正我都讨回来了。”

“那，那个风得韵，怎么样了？”

洛秋脸上笑容一落：“你关心他？”

“没有没有。”逢春忙摇手道，“你整治人的手段太千奇百怪了，我就是好奇。”他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来这儿了？还有，雷阿公为什么那么恨童大？临死前还想拉着他垫背？”

洛秋刚准备回答，眼角余光瞥见花错身形一晃，似要抬脚离开，忙伸手一拦：“花少侠。”他躬身作揖，从出现到现在，他第一次彬彬有礼，甚至十分谦逊，“花少侠这是要去哪里？”

花错脚步一顿，侧脸望向洛秋：“你叫我？”

“还未谢过花少侠。”洛秋展颜一笑，秀气逼人，“刚才若不是你出手截住雷人杰的暗器，他们俩可就是死人了。”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提醒花少侠。”洛秋的笑容依然韵着无边秀气，但语音却很疏淡，“化骨厂，毕竟是我酩酊派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是我帮内部事。花少侠既然是受大管家之邀，那么凌虚楼或者横琴望，才更适合花少侠，对吧？”

“秋哥儿……”逢春望了一眼抱臂不语的花错，审慎地道，“他是小夫人找来的，不是大管家。”

洛秋仍拦在花错面前，眼睛却看向逢春，疑道：“窦元僖？又关那个女人什么事？”

逢春扯着他的手臂往后一退，凑到他耳边，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花错看着嘀嘀咕咕的二人，又看一眼随着逢春的话语不时点头的洛秋，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面白，眉好，目妙，貌姣，又女气又秀气又羞气，跟在楼挽风身边的，说话细声细气，那个孤竹墨家子弟，‘无法无天’第五。

但洛秋比第五还要男生女相。

——所以一个太监为什么会叫风流鬼？

“……”他低喃一声，“这风流鬼不风流，但有点下流。”

“……”

“……姓花的！你骂谁呢？”逢春很气，一双明亮的杏眼瞪得滚圆，连那微微下耷的眼角都被拉平了，“别以为你武功高，我就不会动手！”

“你刚才不是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吗？”花错淡淡道，“他来的比你还早呢。”

“什么？”

“他和他的人，一直在那个废弃的哨楼。”

“哦，我明白了。”逢春一愣，但没一会就豁然想通了，“姑姑引蛇出洞，拿我当幌子啊。”他喃喃自语，“我说呢，这么重要的事，姑姑怎么就一股脑全丢给了我。还有秋哥儿，以前不管什么都要跟我争，这回居然，一声不吭就留在了握香台……不对！”逢春亮着杏眼，不忿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骂他。”

花错望望他，又望望他身后气度安闲，但笑得狡猾的洛秋，突然也笑了：“逢春，你不应该叫逍遥鬼，应该叫糊涂鬼！”他意有所指补充了一句，“色中饿鬼也挺适合你。”

逢春听了，倒也不恼，反而语带笑音：“这糊涂鬼也就算了，怎么还和贪色鬼扯上关系了？”

“好啦。”花错截住他的话头，转而望向洛秋，语带隐意，“你刚才说得没错。酩酊派内部的事情，我本就没兴趣。只不过，若我是你，去凌虚楼的时候，会带上他们。”

洛秋露齿一笑：“这个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