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成欢 第74章 凌虚楼（二）

“如此说，当时闹得很凶？”

“可不得了，差点一剑把帮主当场给……”游侃手刀一切，做了个弄死的动作，心有余悸道，“那之后，帮主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期间，又是斟茶认错，又是赌咒发誓，足足几个月才堪堪把人哄好。但我听小夫人身边的岑婆子后来招供，说是小夫人因为帮主的事有了心结，后面更是情志不舒，郁结于胸，发展成了郁症。而且随着月份越大，病情也日益严重。白天不好时，衣饰不对配色不对饭菜不合口味茶水热了冷了都要大发脾气，最严重的时候花谢了叶落了蝴蝶飞走了都会哭喊吵闹、患得患失、半疯半癫。一到晚上，就整宿整宿的不睡……”

“她终宵不眠？”

“对。”

“那她做什么？”

“看医书，毒经，帮里的花名册！”

沈踏香眼中隐有疑惑：“医书，毒经，名册？……”

游侃说到这里，自己也疑惑不解：“小夫人那时已变得疑神疑鬼，一直怀疑有人要害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那段时间，帮里上上下下，如临大敌，戒备森严，连只蚊子都飞不到小夫人身边去，但凡她入口的，上身的，吃的喝的用的，里里外外，不查个三五遍都过不了关。可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最后帮主亲自去周边各府遍访悬壶名医，神汤名贴用了无数，但终是服药无效。后来经过几位风声清正的名医会诊，称只有让小夫人在清雅之地修养身心，慢慢调治个一年半载，方有希望痊治。帮主无法，只好把绿葭楼闭园了。”

“大管家，你说这病真有那么难治？那么多医家都束手无策？”

“几位名医最后的结论是什么病？”

“癔症。”

“不是郁症？”

“初期是郁症，但中间小夫人自己隐瞒病情，耽误了医治，已经发展成癔症了。”

“癔症……怎么不说魔症呢。”沈踏香的笑声很低微，如一声轻叹，但无限讥讽。他接着问道，“后来呢？既然闭园了，帮主怎么又会伤在她手上？”

“后来，小夫人生下小公子后确实好了一段时间，和帮主相处，也算其乐融融。可谁知，好日子没过几月，她又发病了，而且，比之前每次发病都严重。就在那次大相公给小公子张罗的百晬礼上，差点摔死小公子不说，还又一次弄伤了帮主。”

沈踏香打断道：“帮主伤了两次？”

“对……”游侃左右四顾，压低声音道，“大管家，帮里一直有流言，说帮主第一次被小夫人所伤，伤了罩门，一身内家罡气……”

“这些事，你亲眼见到的有多少？”

“这个，帮主内院的事情，属下实在……”游侃尴尬笑笑，而后正色道，“不过，百晬礼上，小夫人差点摔死小公子的事，不光属下，当时在场的大相公，玉蘅，戚巳，四大堂主，还有玉蘅身边那两只鬼，几个管事可都亲眼看见了。”

“哦？详细讲讲。”

“是。”

四周风大雨大。

青冥里本就古木参天蔽日，树色苍郁。瓢泼大雨倾倒在林中密匝匝的荒榛蔓草上，一时间，草木齐鸣，寒意阵阵。大红灯笼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晃。五彩缨带沾了湿气，零落不堪，但灯笼中的烛光倒是一直闪熠。

沈游二人在游廊中站了许久，衣摆都湿了大半。游侃倒是有心换个地方详谈，但沈踏香无意挪贵足，他也不敢在这种小事上过多置喙。帮内谁不知道，沈大管家什么都好，就是最讨厌在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上花费心思。

游侃干咳一声，正准备把百晬礼上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禀告一番，却听风雨中，一道不大，但清清纯纯很是动人的声音，含惊含喜道：“大管家！”

游侃侧脸一看，就见游廊尽头的细石小径上，数竿修竹旁，一个面如芙蓉，腰似杨柳的少女擎一柄油纸伞，急急往这边行来。

游侃暗骂一句晦气，不耐烦道：“我去把她打发了。”

沈踏香伸手阻道：“让她过来。”

游侃脸色变了变，犹豫了一下道：“大管家，这丫头，现在可算是自省斋的人。”

沈踏香忽而一笑，只不过向来内敛的人，连笑意都是收着的，甚至连调侃都显得那么隐晦：“怎么，怕我也来个上行下效？”

——去睡不该睡的人？

游侃一听，脸色顿时尴尬中透着震惊，怀疑中又有那么点笃定，精彩至极，好半响才斟字酌句道：“大管家向来洁身自好，自珍羽翼，这种男欢女爱的被里风流，凡世的风花雪月，哪怕跟您的名字扯上关系，都是给您染了一身垢……”

沈踏香打断了他的奉承，淡淡道：“那你怕什么？”他语音一顿，忽然反应过来，语带惊讶地反问了一句，“不过，你们心目中，原来我是这样的吗？”

“……”游侃转念奇速，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大管家气格疏狂，情志风流，胸有沟壑。酩酊派能有今日之锦绣基业，在长江三十六水道，东南两海，如众星拱绕之北斗，靠的是谁，阖帮上下，谁人心里没本账？这几年，若不是大管家南征北战，勤勉帮事，悉心奉公，对外纵横捭阖，对内城府宽阔，盱衡大局，又煞费苦心和朝廷官府周璇，仅靠帮里那几位恃才傲物，轻狷气狭之辈，我酩酊派别说称霸长江水道，恐怕早就被四大家联手吞并了……”

游侃一开始还有点磕磕巴巴，但越说到后面，越像发自肺腑，甚至有点像趁机一明心迹。他压低声音，半开玩笑道：“只不过属下等敬佩之余，也担心这青冥里海隅一曲，弹丸之地，留不住那有鲲鹏之志之人。属下有一次听内务府的丫头片子乱嚼舌根，说大管家这两年在青冥里的时间愈发少了，怕不是花星照命，红丝相系，不久就要成就大好姻缘啦。”说到这，他好似心无城府地笑笑，“所以说，这瓜田李下，若是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胡嚼一通，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到，可是有一顿闹了。”

听他的语调，捉狭多过正经。

沈踏香看着已然收伞跨入游廊的青纯，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游侃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游侃，你是直来直往的性子，这种察言观色，盘算试探，不适合你。”

游侃先是一愣，但迅速反应过来。他飞快地瞥一眼已行过大半游廊的少女，斜跨一步附到沈踏香耳边，用平生最快的语速，道：“大管家但有所为，属下等誓死跟随。”

说完这句，他又快速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挡住满心满眼都是沈踏香的青纯。对方不得已停住脚，近前万福：“见过大管家，游大掌柜。”

游侃故意‘啊’了一声，笑道：“青纯姑娘这是打哪儿来啊？走这么急，发饰都乱了。”

青纯矜持地拢拢鬓角，抿嘴一笑：“游大掌柜又捉弄人。”她一双明丽的杏眼望定沈踏香，满满的都是‘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乍嗔乍喜：“大管家，您回来了？”

沈踏香微一颔首。

青纯仰着脸，眸子里漾着的清波晶亮晶亮，比她耳饰上的红宝石还要晶亮，她又软糯糯问道：“大管家可是刚从凌虚楼过来？”

沈踏香又一颔首。

青纯明目中的晶亮暗下去一点，但她很快振奋起来，再次问道：“大管家这次打算何时回京？纯儿跟青味斋的大厨学了几道新点心，有樱桃煎、白糖菱角、玫瑰酥饼、蜜浮酥柰花……哦，对了，有一道重油豆沙团子，特别甜腻可口，大管家必定喜欢。”

她俏生生一笑，眼里又浮出那种迷人的春情。但与日常不同的，这春情似染上了一种，淡淡的，好景难留，旧欢顿弃的哀伤，“以前大管家来凌虚楼，最喜欢吃纯儿做的这些小玩意儿。”

“青纯。”沈踏香冷不丁喊了一声，将她从那无限少女心绪的氛围中拉了出来，青纯忙敛了敛心神，细声细语道：“大管家吩咐。”

“你近段时间，可曾在凌虚楼见过帮主？”

“见过的。帮主每日申时初都会用些茶点，都是纯儿伺候的。”

游侃插嘴问道：“那帮主都吃些什么？”

青纯乖巧回道：“甜的咸的，汤的干的，面食、点心、糕点、薄饼……帮主没什么忌讳，也没什么偏好，吃什么都很随心所欲。”

游侃敛起笑意：“帮主以前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青纯眨眨明丽的杏眼：“游大掌柜，纯儿不敢置喙帮主的喜好。”

游侃冷眼端详：“那帮主这段时间，见得最多的人是谁？”他是彪悍粗犷的长相，冷着脸瞪起眼的时候，自有一种骄横无比，无所顾忌的森然，“青纯，想清楚再回答。”

青纯没有说话好一阵子，好像在努力思考，然后她一双明丽美目再次圆睁起来，又露出了那种幼鹿般的纯真和懵懂，“帮主这段时间一直在养伤，要说见得最多的人，那便是……”她纤指点着自己圆润的鼻尖，审慎地道，“那便是我了！”

然后她深深道个万福，明示抗拒：“游大掌柜，您就饶了我吧。帮里规矩，妄议帮主事宜，是要受罚的，我可不想被丢到化骨厂去。”

游侃顺势转了话题：“你既然是去绿葭楼给小夫人送汤药，怎么又从自省斋过来？”

青纯笑容清浅，滴水不漏：“大相公想知道小夫人的病情有否好转，特唤我和卢大夫过去询问一二。”

游侃还待旁敲侧击，忽觉肩膀被人按了按。

是沈踏香。

他适时退出能听清二人谈话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