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邻桌众人屏声静气,各怀心思地旁观事态进一步发展时,较先前静了许多的青云台,突然爆出一声怒吼:“你们自在盟这算什么意思?本少侠怎么说都是本次‘以武会友’的魁首,将本少侠安排在这个犄角旮旯,埋汰谁呢?”
温却邪一听这声音,连逗弄钱无闷都没心思了,马上兴致勃勃转向梅不谢道:“梅总堂,好戏开演啦!你说……”他凑近梅不谢,压低声音道,“你安排这么一出掀天揭地倒海翻江的大戏,散场的时候,能得几个响?”
梅不谢忍不住嘲讽道:“怎么,温侯爷也想打赏一二?”
温却邪马上摇了摇头,意味不明道:“本侯当然更想学着什么唱大戏呢,毕竟一本万利,对吧?”
“温侯爷,人哪,千万不能太贪。”梅不谢终于侧过身,静静看他半响,情绪无一丝起伏,只轻声细语道,“酩酊派你咬了那么一大块肉,无右楼又被你吞了一大半,如今还把目光对准本座嘴里的。”他语音轻柔得像正轻嗅雪中梅香,“你就不怕贪多嚼不烂?”
“这个问题,之前沈略也问过本侯。当时本侯怎么回答来着?”温却邪回视的目光亦很静,很定。他状似想了想,才看着遥坐在另一桌的沈踏香,轻‘哦’了一声道,“本侯对他说‘这财帛人人爱,风流个个贪。本侯这人,最不怕钱多,事多。若他不愿给,本侯就自己拿。’只不过……”他捏起一粒花生,扔进嘴里嚼了嚼,脸上笑容少了点散漫,多了点情真意切,和志得意满,“本侯当时也真心实意劝过他,是不是整个酩酊派,当真尽在掌控。好在,沈帮主很听劝!”
但这世间,有人听劝,也有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自在盟出面和这位自称‘以武会友’魁首的青年周旋的,是颜家旁系子弟,专门替颜家打理庶务的颜括。
此时他正好言劝道:“这位少侠,今日虽是自在盟少主大婚,但少主也是我颜家大公子。这大婚来客的坐席安排,自然也要遵本地礼制。”
男女大婚,是合二姓之好。
因此在整个嫁娶过程中,往往都是以男方、女方来区分。比如定聘以后,每逢朔望节序,男方要向女方送礼问候。再比如成婚前一日或当日清晨,女方要去男方挂帐幔,铺设床卧。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坐席安排。
这是三岁小童都知道的事情。
自在盟安排‘以武会友’,原本只是想给本次大婚增添些乐子,让各路英豪能不虚一行。参加‘以武会友’的江湖人士,除了各帮各派,还有很多散客,且大部分都留了下来观礼,自在盟就自然将这些人的坐席安排在了一处。这原本是很合情合理的安排,众人也一直相处融洽,一直到这位自称‘魁首’的青年入席,硬是觉得自在盟怠慢了他,当场闹了起来。
“本少侠不管你什么礼制不礼制。”青年胡乱一挥手,冷笑着道,“本少侠是来参加‘以武会友’的,不是来参加你们这什么劳什子大婚的。你说你们按礼制来安排坐席,怎么那一个个没打过擂台的,可以跟个大爷似的二五八万坐在那里,而我们这些拿了前十的人,却要窝在这么一个犄角旮旯里?你别舔个老脸告诉本少侠,那也是你们颜家的人?”
说完,他一伸手,戟指温却邪和梅不谢这一桌。
“那是安居侯、梅总堂、钱神捕……”颜括开始皮笑肉不笑道,“阁下是想坐到那一桌去吗?”
青年吊起一边眼角:“你这意思,难道本少侠不配?”
颜括将人仔细打量一番,淡淡道:“颜某看这位少侠举止雄迈,想来应是专爱游遨的豪旷性情,不如在此少坐,等本盟奉上美酒佳酿,少侠……”
青年毫不领情,不等他说完就高声截道:“你当本少侠是要饭的吗?拿几壶酒就想打发本少侠?那你怎么不拿你的美酒佳酿去那一桌,让那几个把桌子给本少侠让出来?”
“你放肆!”颜括被他几句话激起了怒气,一晃身挡住了对方手指,“那是我自在盟贵客……”
对方马上‘哦’了一声,再次截话道:“这么说,果然还是我们这些人,当不起‘贵客’二字喽!”
他这话一落,原本还兴致勃勃吃茶喝酒看大戏的人群,开始传出一些窃窃私语。
“原来阁下是来捣乱的?”颜括看场面有失控趋势,内心一凛,面色亦一落,向几位弟子打了个颜色,方不卑不亢道,“这位少侠一直到现在都口口声声以‘魁首’自居,但在场众英雄都是看过昨日擂台赛的,这位少侠好像没走过我们少主五十招呢!”
有好事之徒听了,嘻嘻一笑扬声道:“哪有五十招,三十招不到就败啦!就这,也好意思自称‘魁首’?”
另一人接话道:“而且少盟主还让了他一手!”
又有一人高声道:“少盟主一招‘药师佛指’都没出,可气死我了!我花五十两银子买一个名额,可不是来看这小子倒拖杆枪演文小生的!”
“放屁!”青年被气得冷笑连连,“本少侠一路擂台打上来,凭得是自身本事!不像有些人,为了名声好听,可真本事又没有,只能靠银子开路,弄虚作假,忒不要脸!”
他这话一出,那些隐在人群中的好事之徒,更像是苍蝇见了有缝的蛋,一股脑儿嚷嚷开了。
“你小子什么意思?”
“就是,把话说清楚!谁弄虚作假啦?”
“听你的意思,你是被颜家买通来给颜少盟主贴金的?”
“我说呢,这颜少盟主就算年少成名,可也不至于那么厉害啊!三十招不到就把人撂倒了,这样显得我们这些苦苦打了半天都没打进前十的,岂不是太他娘的没用了!”
“就是就是,原来不是武功高强,是银子好使啊!”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持相反意见的言论。
“哪来的狂妄小子,颜少主年少成名,一身武功尽得颜盟主真传,江湖上见过他出手的大有人在,岂是你们几句话就能给他泼脏水的?”
“就是,颜盟主的‘天幸功’和‘药师佛指’独步天下,称得上江湖第一高手,他的儿子,需要你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来贴金?”
“这谁啊?你们谁见过这人,叫啥的?哪儿来的?”
“不知道啊,就光听他嚷嚷着说少盟主买了他的‘魁首’之名!”
“那他昨天怎么不闹?”
“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
“那个以武会友,就是给带来的小子们闲着热闹热闹的,你们还当真了?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几个下场了?”
“就是,那两日打下来,也就玉权和安君侯府的郎君打的那一场,有点看头!”
“哪一场?安君侯府哪个郎君?我怎么不知道?就光听说有一场台子被打塌了,是那一场吗?”
“就是那一场,你们没看到,那真是可惜了!我跟你说啊……”
眼看着关注到这边骚乱的宾客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那青年遥看了颜家众人一眼,脸上挂了一个半残酷、半诡异的冷笑,一个纵身上了身侧一根桅杆,高声道:“颜战,别当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和我沈成名再打一场啊!”
他这一喊,蓄了内力,高亢的声音顿时响彻了整个青云台。
回音甚至久久不绝。
场中众人大多都是江湖中人,沈成名的高喊一出,大家心里顿时有了一个共识。
——这人内力如此精深,绝非等闲。
——今日自在盟,怕是要生事端。
日头越升越高。
江南初夏时节,原本已有些微暑气。但逍遥岛是海岛,加上青云台四周,尽植百年古松老柏,还有颜文涛为了此次大婚,特意从它处移植过来的几百株石榴。一时间,树色阴阴,榴花照眼,把这些微暑气散了个干干净净,微风吹袂,甚至有凉气入怀之感。
温却邪在又一阵徐来清风中,伸手抄过随风飞来的几瓣榴花,闲极无聊地在桌上拼了个‘花’字:“沈成名,沈成名,还用枪。这冷不丁冒出来,不认识的,还以为这小子是神枪沈殇的后人呢!”他又伸手把那‘花’字拂乱,开始拼起另一个字,“梅总堂,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号人物?”
梅不谢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他不是本座的人。”
温却邪抬了抬眼皮,冷不丁问道:“哦?那是颜或的人?”
梅不谢耳尖一动,微侧过脸:“温侯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啊?没关系,本侯胡说八道时,连自己也不懂。”
温却邪指尖上最后一片花瓣落下,而后他看着那半个‘错’字深深叹了口气。
又伸手一拂,那半个‘错’字再次变成了一堆凌乱不堪的花瓣。
他又开始埋头拼起花字来,并淡淡道:“自在盟颜家有人懂就好啦。”
梅不谢不愠不火地瞥了他一眼。
一瞥之后,正要将视线收回,但眼角余光一垂,内心却猛然一惊。
——桌上的花瓣应该还是那几片,但又好像变多了。
——仔细看去,能看到花瓣边缘齐整利落,宛若刀切。
——原来温却邪一拂之下,竟是将面前的花瓣全部一分为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