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上至皇室、品官、世家,下至庶民百姓大婚,都奉行纳采、纳币、亲迎这三礼程序。但每一过程中,不同阶层,不同地方,又各自遵循不同的仪节、礼俗。单说亲迎这一节,本朝虽已废不行亲迎之礼,但迎娶新妇仍然是整个成亲礼中,最为隆重的一节。
逍遥岛地处东海,整个成亲礼自然也遵循江南这边的仪节,即新妇下檐子(轿子)进门,跨过马鞍后,需要先拜家庙,再坐床富贵。
自在盟的家庙,崔巍宏构,庄严华丽地立在青云台正东方。
下有九层汉白玉台阶,中间一座二层楼大殿,设六扇雕花朱漆大门,甍脊隆起、檐角飞翘。重歇山檐下一方双龙蟠金古匾,上书‘逍遥自在’四个斗大金字。大殿两侧各有一座偏殿,亦设六扇朱门,高甍飞檐。
家庙除了春秋两祭,平日只开一扇侧门。而今日,因为族中后辈大婚,新人需要进行参拜仪式:先拜家庙,再拜舅姑,最后夫妇互相交拜。因此,等算好的吉时一到,花炮三响之后,大殿的六扇朱门就有人从里缓缓开启。
而前来观礼的众人,也终于见识到了大殿的内里乾坤。
只见大殿正中是一个九尺来高的金漆沉香雕花大神龛,内奉逍遥岛颜家创派老祖宗坐像,两侧摆着的都是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除此之外,就是供奉的一些家神,香案、烛台,并没什么奇特之处。
只能说,和气象崔巍、规模宏敞的家庙比起来,里面的摆设只能算中规中矩。
彼时,身着吉服的颜文涛已率领一众颜氏子侄祭拜完毕,正在满目红绫作彩,一阵笙箫鼓乐中,徐步前往青云台另一侧,那乌泱泱摆了不知多少席位的饮宴区。短短几百步距离,不时有各路人士前来和他寒暄道贺。
这些人,不是执掌一方势力,就是代表一地权贵。不是富甲天下,就是名扬四海。他们中,有文人墨客,也有地方豪绅;有入仕当官的,也有买卖从商的。但绝大部分,还是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如今齐聚逍遥岛,颇有点万笏来朝的架势,就是为了恭贺自家儿子大婚。颜文涛走在青毡花席铺成的氈席上,看着满目泥金斗口喜字,处处簪花挂红,彩绸旌旗,即便一向气宇深沉,但在那一声声‘恭喜颜盟主、颜盟主大喜’的道贺声中,他高兴畅快之余,不免也带了点自满和自得。
而彼时,横拉五色彩锦的入口处,迎宾弟子正扯开了嗓门,一次又一次高唱。
“三山五岳大联盟威风堂堂主纪巫丞、江南镖局总镖头魏巡、慕容山庄庄主慕容守斋到!”
“麒麟阁阁主贾仙人到!”
“**堂总堂主梅不谢到!”
“酩酊派帮主沈略到!”
“刑部神捕钱无闷到!”
“武当山掌教守阙真人坐下大弟子伍蕴空到!”
“蜀中唐门代唐老奶奶行走唐容、唐卿、唐竹梧到!”
“……”
“……”
入口处贺客盈门,纷纷不绝。贺礼流水似地抬进来,又有条不紊地抬下去。饮宴区早已备下各式酒果肴馔,丰盛精洁异常。着统一绣花红绫服饰的自在盟弟子和侍女们,训练有素,又井井有条地穿行在一众宾客中,捧水传茶,殷勤服侍,一切都在忙中有序,一丝不乱地进行着,直至门口的迎宾弟子高唱了一声:“安君侯府安君侯、眠花宫宫主温却邪到!”
其实,若论身份之尊贵、背景之神秘,在座众人中,自然有和温却邪不相上下的。但可惜,背景来历比他神秘的没他身份尊贵;身份权势和他势均力敌的没他有名声;名声远扬的又没他那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特别他还有那么一张风情韵色都占尽的脸,一身雍雍华贵,桀骜张扬的气质。也因此,他的名字一经唱出,原本鼓乐喧闹的青云台,愣是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依旧人来似玉。
依旧揽衣醉风流,含笑看吴钩。
温却邪好似完全没感觉到这因他而起的寂静,在万众瞩目中,似空阶踏月般徐徐向着主位行去,可即将走到时,他突然一顿,而后又倒退了几步。
他一脸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不是梅总堂吗?一段时间未见,本侯居然差点认不出来梅总堂。”
正和钱无闷低声交谈的一位有点年纪的雍容男子,一袭白色销金大袖衣袍,上绣栩栩如生的五色流云蝙蝠,形容气度和曾经的无右楼薛墨饬像极了。
不,应该是更丰仪清雅,淡定从容,隐有武侯、渊明的风韵气度。
他纹丝不动,只眼皮微微一抬:“温侯此话何解?”
温却邪顺势往席上一坐:“以前在京城,每次见梅总堂,高车驷马不止,身边不是跟着酒色财气四戒,就是跟着梅兰竹菊四姝,后拥前呼,皆是名门高官气派。没想到今日这般低调,本侯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
梅不谢捋了捋长髯:“本座今日终于信了一句话。”
温却邪好整以暇:“什么话啊?”
“别人的嘴抹蜜,温侯的嘴抹毒。”
温却邪笑了笑,想了想,懒洋洋的轻笑变成了张扬大笑:“本侯这人啊,向来不懂得迂回,梅总堂慢慢就会习惯的。”
梅不谢侧过身,正色道:“本座和温侯,好像并不熟。”
“慢慢就熟了。”温却邪难得端坐在那里,一惯的懒散慵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一顾俯首听命,神鬼俱惊的威势,“毕竟以后这江湖,估计也就本侯堪与梅总堂一敌了。”
梅不谢因他的直白愣了一愣,但随即亦豪笑起来:“温侯爷这是给本座下战书吗?”
“怎么会,本侯刚才就说了啊。”温却邪摇了摇头,又变回了那个语调懒散慵倦,神逸态宁的安君侯,“本侯这人,向来不懂得迂回。看来,梅总堂确实没把本侯的话放在心上。”
“本座领教了。”梅不谢神色半点不变,“只是温侯爷刚才那话,本座不是很懂,温侯既然不喜迂回,不妨把话说得更敞亮一点?”
“哦,这样哦。”温却邪就很诚挚道,“本侯只是好奇,这苏少堂主,又去哪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去了。”他心意看似耿直,面容更看似真诚,“毕竟是少堂主,老让他做那些脏活,梅总堂不觉得愧对人家一声‘义父’吗?”
梅不谢想也不想就道:“温侯那么关心他人的家事,怎么不关心一下自己的手下?”
温却邪打量梅不谢一阵,轻‘哦’一声道:“你说阿傅啊,他救苦救难去了。”他又微微一笑,“梅总堂要不要猜猜,他去救谁了?”
梅不谢回以微微一笑:“他救得了谁救不了谁,对本座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温却邪即道:“既然如此,本侯叨扰了。”
说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等身后的潘桃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后,他才隔空一举杯,张扬又悠然道:“本侯就在此,静待乾坤事定了。”
梅不谢亦举杯。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一样米养百样人。
但不同人身上多少又会有那么一二处相似。
比如温却邪和梅不谢。
一样野心勃勃,一样乾刚独断。
再比如温却邪和钱无闷。
一样张扬悍然,一样轻浮不羁。
当然,有相似,更有不同。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钱无闷见两人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原来妄自独断,横行跋扈的温侯爷,也有要求与人结盟之时啊!”
温却邪托着脸,百无聊赖道:“又嬲又爱撩。”
只要一对上这位安君侯,钱无闷就很容易失去理智。这一刻,对方不过一句话,就让他气得鼻子都歪了,猛一拍桌子站起身骂道:“温二,你给本捕说清楚!谁是嬲种?”
温却邪手指一动,指尖一物‘嗤’射向钱无闷。
后者虽然正怒火攻心,但要躲过这种迎面的攻击还是轻而易举。
他微一偏首。
同一刹那,那正疾射之物突然当空一炸。
钱无闷内心一凛,脚尖微一使力,想要连人带凳飞退,但迎面一阵罡风,那疾射之物炸后的碎屑已先一步兜头兜面向他射来。
钱无闷一时竟避无所避。
好在梅不谢单手一扫。
要不然,他就不是简单的嘴巴被其中一粒碎屑击中,而是整张脸都被射烂了。
温却邪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本侯只是听说逍遥岛的蜜糖花生不错,想请钱神捕尝一尝,怎么梅总堂也想吃吗?”
梅不谢瞥一眼满嘴血沫的钱无闷,亦淡淡道:“大喜之日见血,温侯爷是不是太不给颜盟主面子?”
温却邪睁了睁眼,抵死不认道:“钱神捕牙口不好,吃花生都能嗑到,这怎么能怪本侯呢?”他又轻‘呀’一声,继续倒打一耙道,“今日颜少主大婚,钱神捕这满脸满嘴血腥,是不是太不给自在盟面子了?”他还补充一句,“梅总堂交代的。”
钱无闷不知是疼狠了,还是气疯了,嘴巴哆嗦几句,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两个属下,又胖又矮的‘剖几刀’何赐病,又高又瘦的‘千金鼻’谈古道因为席位较远,一时居然没发现这一桌的异样。
桌上气氛渐渐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