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弥虹盘坐在书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家书二字,却迟迟不曾往下写,心思飘忽起来。
“陛下不许殿下离开,殿下便不能离开,凭什么呢!东宫又不是囚笼,殿下也不是那笼中雀,只要一点东风,我便能助她青云直上。”她喃喃道。
书桌上久未整理,鬼使神差地,她从一堆摆放的杂物里寻出一张图纸,盯了半晌。
“啊……墨要干了!”她赶紧放下图纸,重新写起问候的话语,或关心父母身体,或关心弟妹学业。
而那张自家乡带来的建造图纸静静地、充满诱惑地躺在她眼前,风一吹,便动一下。
月如霜,映西窗,灯下书信写了无数张,却无一封寄家乡。
忙碌了半年,弥虹才筹备好计划,打着皇太女的旗号,很快招揽了一批门客,夜以继日在宫中建造了两条暗道,一条由东宫通往皇宫外,一条直指紫宸殿。
知晓真相的人大多三缄其口,后人在读到陶元吉“夜犯金銮”、“星移帝座”等诗句时,猜测他以隐晦笔法暗喻此事。总之参与者被全部处死,弥虹担主谋之责,全家押送进京、下狱待斩。
行刑那天正是立冬,弥丛书跪在积雪里,望向行刑台,许久未见的姐姐此时身首异处,到处都是流动的血污,满地猩红,在他眼里竟渐渐失了颜色。
父母含恨的目光犹在眼前:“怎生出你姐姐这孽障!全家老小性命,葬送在她一人身上!”
少年是最后一个,脖颈被按在铡刀下,他一边仓皇地流泪,一边紧紧闭上双眼,不想死不瞑目。
皇太女的銮驾抵达刑场时,枯枝上的寒鸦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哎呦,殿下您怎么来了!”
弥丛书单薄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睫毛上还挂着冰霜,只听得一阵喧嚣后,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别怕。”
冰霜顺着颤抖的睫毛簌簌抖落,光映入少年眼帘。
这个人就是皇太女……
黑色的,像丝缎般光亮的长发,俯身时轻轻划过金丝绣履,在漫天积雪里,唯一的、说不尽的光彩耀目。
“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
好沉静的声音,听得他又想哭了。
“你很难过吧,抱歉,我没能救下你姐姐。”
不,不是的!他一点也不难过!凭什么要为害死父母的凶手难过!是弥虹犯了大错,是她惹来的祸,毁了所有人!都是她!他恨死她了!
透过雾蒙蒙的泪眼,他悄悄的审视着杨绯,将这人的愧疚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你对弥虹愧疚,那么请你偿还我吧,因为她是我的仇人。
……
“她想逃离,却搭上了我姐姐的命,又用一纸婚契绑住了我的自由,本来我已经决意去死了,可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发现自己不甘心。”
“我知道了她有苦衷,也明白她对我有恩,恩情我可以用一辈子来还,可我家人的命谁来偿还!我姐姐才二十岁,青春貌美的年纪被选到宫里,从全家人的希望,变成了害死全家的凶手哈哈……我最恨的人已经死了,我的恨却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减少一分一毫!”
“你这么恨皇姐,她知道吗?”
姜眠只是有感而发,弥丛书却受了莫大的刺激,深深佝偻下身子,手抖的那样厉害。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恨她,是因为我会在意她!我在意她的喜恶、在意她的看法、在意她有没有尊重我,而她呢!她对我、对我姐姐有着生杀大权,所以她看我们就像看地上一只蚂蚁,你会恨一只蚂蚁吗,你会在意一只蚂蚁吗!我居然曾经想与她安度余生……哈哈哈哈,多可悲啊,到了这步田地,我竟然……希望她能恨我一次。”
他状若疯癫,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事关皇室秘辛,能装作没听见最好,至于周身血液有多沸腾,只有自己晓得。
傅成襄把身子靠在墙上,低下头沉思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姜眠拉着弥丛书的手臂,被他挣脱开。
“皇姐如果真的不爱你,可以一直留你在身边做个普通仆从,可你不是,你是名正言顺的驸马!”姜眠吼道。
“驸马就一定是真爱吗?”弥丛书觉得她的想法很天真,东宫的主人多尊贵、多无情、多高深莫测、多痛苦忧郁,唯独少了一个“爱”。
一座宫殿困住了两个人,或许只有像弥虹那样的死亡,才能真正的解脱。
他起身,这次谁也不能阻拦他,弥丛书径直走向那个被钉在墙上的官员,经过昏迷的周山庭身边时,厌恶神色中藏着点艳羡:“下半辈子继续做个废物罢”。只身步入火海,那火焰迸溅成一朵绚烂的花,顷刻间便吞没了他。
“这、这真相已经大白,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对对对,家中还有要事,不宜久留,不宜久留!”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脚底抹油便要绝尘而去。
“一个也别想跑!”
突然间,数十道黑影同时现身,腰间是统一的宫廷制式弯刀,杀意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傅成襄环顾四周,那些官员、小厮此刻皆停下动作。
“皇太女给他安排了暗卫,那天在周府被他支开了。看这架势是下了死命令,还真是情深意重。”他语调嘲讽,究竟是情深意重还是另有秘密,弥丛书都无法得知了。
“一次安排这么多人吗?”姜眠感慨,接受了自己只有一个暗卫,并且被她得罪后从不出现的事实。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怎么办,我们陷在包围里了!”她急切地说。
傅成襄迅速递给她一把匕首:“扶风塔大比那次高手云集,你拿了第一,对付几个暗卫绰绰有余。”
说罢飞身向前,以极快的身法夺了一名暗卫的刀,姜眠赶紧跟上。两人缠斗多敌,好在傅成襄来历不明,功夫又诡谲,敌人几乎被他压制着打。
姜眠招式干净利落,就是有点儿不顾他人死活。
敌人被她暴力地丢出一丈远,正好砸断了弥府的景观小桥,桥下正是往外逃的一位苓州地方官,那暗卫捂着胸口爬起来,见人便要动手。
姜眠赶不及救人,只能朝那边大喊一声:“跑啊!”
恰好这时黎未跌跌撞撞从大门跑进来,一身狼狈模样,看见姜眠还惊喜万分:“原来公主在这里!”
那暗卫霎时被吸引了火力,改变方向朝黎未奔去。
黎未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尚未从找到姜眠的惊喜里回过神来,只见断桥上一个人踉跄着爬起来,浑身是血提着刀朝自己跑来,当即吓得慌不择路,转身朝死胡同里逃,一边逃一边喊:“杀、杀人了!”
姜眠也吓得魂飞魄散了,站在原地汗毛直竖,不料有人比她更快冲过去,是傅成襄,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救下黎未后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姜眠咽了口气,猛然想起一件更惊险的事:“黎未!你怎么会在枫叶城!”
“有人绑架我,想要将我运到边境,趁他们和商队交谈想买骆驼的功夫,我挣脱开绳索悄悄下车,正巧看见公主和暗巡使,只是绑架我的人到处找我,不得不绕了一大圈才脱身。”
“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黎未摇摇头,白皙的脸庞上露出犹豫,他听对方的口吻似乎要送他回迷夏,这无异于是禁忌,还是不要说出来,让公主误会的好。
于是勉强笑了一下:“许是人贩子,见我是个生面孔,身边又没有旁人,要将我捉了当奴隶卖。”
天色已晚,这会儿天空连绵不绝下起了雨,才发现乌云压顶,似一张灰蒙蒙的巨网。
弥府差不多燃烧殆尽,这一场雨来的恰好,浓烟被风吹散,露出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废墟。
那几名暗卫辨认出弥丛书,咬牙切齿:“今日之事我等会如实禀告主人,弥公子身死,你们谁也跑不了!”
突然,傅成襄一把将黎未推了出去。
“你做什么!”姜眠惊叫。
黎未不知所措地被那几名暗卫包围着,他们看向傅成襄,像是达成了某种交易。
傅成襄摇头:“小公主,我这是在帮你,皇太女的驸马死在你面前,你要如何交代。”
“弥丛书刚才承认了,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是不是!”
众人连忙摇头,比起给姜眠作证,他们更愿意当做没参与过此事,光从这些暗卫就能看出皇太女对弥丛书的态度,难保不会被皇太女报复。
“你可以选啊,要么用一个质子换所有人平安,皇太女高兴了,谁也不会有事。要么,今天一起死在这儿。”
他声音里透着疲倦,鹰一般的眼神盯着姜眠,等待她作出选择。
姜眠喉咙里涌上一阵血腥味,又干又疼,一股火气直冒心头,对着傅成襄就是一套拳打脚踢!
“怎么不用你自己去换!”
那暗卫不耐烦道:“是谁都行,快点决定,我们总得回去交差!”
姜眠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傅成襄不用招架,她自己先一拳砸在地上,没什么力道。
黎未不忍心看她这般,眼神黯淡:“公主,不论什么缘故,我来了枫叶城已是死罪,是否得罪皇太女,我也不怕了。”
姜眠朝离他最近的一个敌人扑过去,“噗嗤一声”将匕首扎进皮肉,转头喊道:“你闭嘴!”
见她还要接着打,愈来愈多的敌人也围了上来,但这次不只有他们,还有见证这场闹剧的官员小厮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