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偏头过来,两指一抹脸上血痕,颧骨高处似有似无的殷红。
继而缓缓从床榻上起身,屋中打量两眼,取了笔砚放在桌面上,又从壶中倒了些酒在砚台里,一边研墨,一边向裴正庭道:“如此愤恨,二郎不如写下一纸休书,趁着崇仁坊的坊门还没有合上,把妾送回去。”
“你以为我不敢?”裴正庭眉毛几乎竖起来。
小荷怕得发颤,抵在屋里的墙角动也不敢动,胭脂却轻轻笑了声,反而靠得裴二郎更近,微微仰头,右手抚到他的眉毛上,“裴府权倾朝野,二郎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裴正庭一把甩开她的手,看她又要贴近上来,脸色一时变得青白相接,堪堪退了两步,冷笑一声:“从不知道上官家的女儿如此轻佻。”
说罢,自己拂袖在案桌旁坐下,提笔用羊毫沾了些水墨,点在竹纸上。
胭脂怔然的眼色一闪而过,垂眼下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还是小荷先惊叫了声:“小娘,你的脸!”
裴正庭抬头,正撞上胭脂细细盯住他的眼睛,提笔的手一顿,纸上晕开好大一点墨渍。
胭脂脸上撕开的口子流血更多,却也不擦,喊了一声小荷,从屋里退出去。
两扇门一关,胭脂把锁扣扣上。
“小娘,你这是——”小荷心中的不安更多了。
“哪里有水?”胭脂问。
小荷四处环顾一阵,不敢再问,领着她到裴府一处小池边,池水从山石的缝隙中汨汨流下,造了一小块的瀑布,水中印着天上明月,水流砸进去,月亮也碎成一片一片的。
胭脂就着池边的灯笼照了照自己脸上的伤疤,伸手掬起一捧清水,小心清洗。
“怎么他不像你说的那样……胖得看不见眼睛。”胭脂轻声说。
小荷一怔,怎么也没想到小娘先问的是这个,讪讪笑了两声,回道:“奴婢也听说过,说是有一年去务本坊求学的时候,嫌太学里的师傅做饭难吃,硬是差点饿死,便瘦了下来。”
“倒没想到瘦得这般好看。”
胭脂看她一眼,小荷立刻吐了吐舌头,退开两步,又问:“小娘为什么把姑爷锁在屋子里?等姑爷发现了,小娘恐怕,恐怕……”
“恐怕”了好一会儿,小荷也没说出后面的话,只要想到裴家二郎把屋门踹开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她就怕得直哆嗦。
“什么姑爷,休书递上去,今夜我们就和裴府再无干系了。”
胭脂说完,转头向中堂宴席的方向看了一眼,领着小荷一边往回走,一边叮嘱道:“等我走了,你再去中堂请裴家的人过来,要是没有人听,便在屋外大喊走水,让他们破门把裴二郎放出来。”
“破门?小娘刚刚不是拿了钥匙——”
胭脂将手中钥匙往身侧一抛,夜色下划出一道圆弧,落进池水里。
小荷咽下后面的话,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又问:“走了?小娘要走去哪?”
两人这时已经回到喜房门口,窗上印出一个静坐执笔的影子,腰身依旧是笔直的。
胭脂在窗棱前立了片刻,回身解开屋外拴马的缰绳,小荷大惊,又喊了一声“小娘”。胭脂翻身上马,狠狠一踢马腹,黑马受惊,嘶咧咧地抬起前腿,高声鸣叫。
窗扇上的影子骤然搁笔,走到门前,两次提门没开,拽着门格大声喊了句,“黑风?”
胭脂两次驱马都不见这马迈开一步,刚听裴正庭喊了声“黑风”,座下黑马顿时又嘶鸣一声,猛地向前奔驰而去,勒马的弯角处马蹄依旧不停,直将角落蓄水的大缸踢出一个洞眼。
清水顺着缸眼流出来,黑风沿着正中大道奔过,两侧曲乐歌鸣,花鼓戏和皮影班唱个不停,挂着灯笼的地方高官和公卿相互推酒,到处都是喜气盈盈。
簪头的一大顶花饰被夜风吹落,胭脂又一踢马腹,从裴府大门的两名看守间闯过去,乌木般的青丝被野风高高拂起,她一身朱红,黑夜中迎风策马。
上元节第三日,长安城里的坊门还没有关,花灯沿着清水缓缓地飘,竹节烧在火堆中炸出响声,街边的孩子捧着磨合乐,被戴面具的大人逗得咯咯笑,炮杖里夹着红纸,随胭脂的马蹄扬起一片。
黑风一路向南急奔,不顾两侧行人的惊诧讶异,随她手里的缰绳高高拔起,勒停在通济坊北门口上。
胭脂翻身下马,长裙被马鞍勾住,丝线缠绕,几次三番扯不下来。她从头上拆出划伤脸颊的梅花簪,毫不犹豫地往蝶裙上一拉,丝断线离,衣裙留下一截挂在马鞍后,剩下的和她一起进了坊门。
坊内多是野坟和田埂,屋宅没有几间,人影也见不到几个。
她将蝶裙微微提起,径直奔向一间燃着油灯的寺庙,庙头挂着一张已经脱了漆的匾,上书“灵花寺”,门匾的角落里还有些蛛丝没有扫干净。
“银子?银子?”胭脂捧起寺里的烛台,朝里喊了两声。
没有人应。
她心中微微一跳,又往佛像背后红柱两旁找了片刻,小鼎里的线香折断一截,落下星星点点的香灰,长烟在佛像的眼睛前散开,屋里什么都没有。
身后有脚步。
端着烛台的老妇眯起眼睛,借烛光往胭脂脸上照了半晌,问:“是不是胭脂回来了?”
“赵阿婆,有没有看到银子?”
“昨日有一辆马车过来,留了一贯钱给老身,说是如果你回来,让老身告诉你,银子被上官家接走了。”
胭脂怔了怔,点点头,低声喊了句多谢。
寺庙里的烛火燃了一整夜,卯时天青,钟楼罄出一声又一声的远钟,胭脂才从灵花寺里出来,满脸倦意,顺了顺黑风的鬃毛,等黑马打了响鼻,柔软的长鬃扫了扫她的脸,她才又向来时路看了一眼,踩着马镫翻上去。
“大爷,裴府的人送来口信,说小娘一夜未归。”管事向上官凌耳语。
上官凌脸色不变,抚了抚茶盖,抿下一口新茶,向堂中老夫人说道:“儿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莫不是有人拿刀抵着你的脖子,非要你买下一个姑娘送去裴府?你当裴鸿信是什么人?要让他知道阿家送了个假孙女过去,这崇仁坊里,还能有‘上官’府的栖身之处吗?”老夫人把手中拐杖重重一锤。
“母亲放心,儿已经打点好一切,断不会让消息走出去。”
“即使旁人不说,你又如何知道那小娘能靠得住?”
上官凌向管事使了个眼色,花鸟山水图的屏风后牵出来一个刚到腰间的女孩,女孩瑟瑟躲在丫鬟的身后,睁着乌黑的眼睛看了两眼上官凌。
“孩子,到阿家身边来。”老夫人瞪了上官凌一眼,向孩子招手,眉目温慈。
女孩怯生生走过去。
“儿已经向牡丹阁打听过,胭脂六岁时就独身进了鸣珂巷,无父无母,只有这样一个小妹被她藏在通济坊的灵花寺中,儿将小妹接过来,料定她不敢轻举妄动。”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夫人没管上官凌,温声向孩子问。
“银子。”女孩小声回道。
“好名字。”老夫人伸手,身边丫鬟递上来一颗麻糖,老夫人轻轻塞到银子手里,哄了几句,才向上官凌说:“她叫胭脂?”
“是。”
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向怀里的女孩问:“叫你上官银子好不好?”
银子鼓着腮帮子,似懂非懂点点头。
“等她回来了,好生接进门,让胭脂来见阿家。”老夫人有些倦意地摆摆手。
上官凌应下,在银子打探的眼神中转身离开,屋外管事迎上来,走了两步,犹豫着开口:“大爷,有一事,小人如何也想不明白。”
“说。”
“大爷要选人替小娘嫁过去,买一个话少听话的就好,如今花大价钱买了她回来,又是这样能折腾的一位……”
“折腾?”上官凌停住脚步,向管事道:“要的就是她能折腾,她在裴府的一天,我都要裴文景一天睡不了好觉。”
管事退开两步,总算明白了当初找了鸣珂巷年纪相仿的几个女孩,册录上明明白白写着胭脂心思之重,非常人不能比,为什么大爷还要选她回来。
院中有侍从匆忙跑来,看了一眼两人身后不远的屋子,贴身上前,压低了声音说:“大爷,裴府的人来信,说裴二郎写了一封休书。”
“休书?”上官凌向身后看了一眼,走远几步,厉声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裴侍郎按了下来,没提小娘逃走的事情,也没说裴二郎休书的事情,除了咱们的探子,知道的人想必极少。”
“裴将军如何?”
“说是昨夜喝多了酒,今天早晨都没赶上早朝,如今还醉在永兴坊里。”
“裴文景呢?”
“还在崇仁坊中,和裴二郎较劲呢。”
“算他还知道些厉害关系。”
“大爷,何来此说……?”管事问。
“这婚事乃是皇上亲自赐下来的,休书?裴文景还不至于蠢到要把自己的人头拱手送上去。”
上官凌冷哼一声,疾步向屋外走,道:“备马,去裴府,要是小娘回来,即刻遣人来告诉我。”
黑风扬蹄,停在大红灯笼下,裴府两侧的守卫相互看了一眼,推开大门,说:“少夫人稍候,等——”
胭脂喘息未停,越过他们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