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旧时约 第59章 更名

燕国大封宗室这一年，猗猗出嫁，慕容儁为其择婿段玉容堂弟段宁。段勤一支归降燕国后，回居辽西，虽离开蓟城，却算不得远嫁。

不久，慕容尘也命人自军中送信来，信婉月初产下一子，他打算为孩子取名慕容无敌。这名字如何暂不评论，慕容氏非中原士族，也是有谱系的，显然这不归慕容尘做主，慕容评只作不知，自己给孙子起名慕容懿，上了族谱。

慕容尘闻知，又是一场不平，不过做了父亲，他也稳重许多，没大老远跑去找慕容评闹，不过写信跟慕容恪抱怨几句，平日仍“无敌”“无敌”叫着儿子。

刘长嫣看了信，感慨慕容尘这性子难得能识几分时务。

平定冉魏，慕容评论军功起码能排第二，故慕容儁封其为上庸王，并在朝任职大司徒、骠骑将军，对比同是叔父的慕容军封襄阳王、慕容彭封武昌王，慕容评已是妥妥的朝中实权人物，遥遥领先慕容皝在世诸弟了。兼他比慕容皝封王的诸子皆长一辈，便是慕容恪功高、慕容交位重，朝上朝下也要对这位叔父退一射之地。

此次慕容儁大封宗室，若说谁得了实惠，慕容评首屈一指。

有这么个爹，慕容尘再愣头青都不能闹得太难看。他是嫡长子，只要不犯大错，待慕容评闭了眼，累世勋爵皆要传与他，慕容尘纵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儿子想的。

当下，很多人也渐渐回过神来。起先慕容尘不愿娶妻，因他和慕容评那父子关系闹得，也没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现下慕容评封王，大手一挥给孙子上了族谱，人们才意识到慕容尘水涨船高。不出意外，将来是有个王爵等着他继承的。莫说他现下随慕容恪领兵越干越像样子，就算不像样子，将来也是荣华富贵一生无忧的。

多少人悔青了肠子，又觉刘长嫣甚有城府，不声不响将自己近身女卫嫁了慕容尘，俨然将下一任上庸王拉拢了去。

平淡的日子中也有水花。

慕容儁召回慕容恪后不久，将慕容霸也一并召回，不仅如此，他还令慕容霸更名。

初，慕容皝以慕容霸有奇才，深爱之，兼之宠爱其母兰淑仪，便有意立慕容霸为世子，群臣以慕容霸非嫡长劝谏，慕容皝才歇了这个心思，然而对慕容霸的宠爱却没少几分，甚至一度逾越慕容儁。为此，慕容儁一直不喜慕容霸。

这些年，慕容霸虽低调收敛，但兄弟二人早有嫌隙，慕容儁时有猜忌，兼之慕容霸屡立战功，慕容儁焉能不防？

在慕容儁登基后，慕容霸受封吴王，迁镇信都，以侍中、右禁将军录留台事，治理冀州。慕容霸年轻有为，怀逸群之才，未几即大收东北之利。

慕容儁大生防备之心，下旨将其召回，并当众戏言慕容霸少时打猎坠马折齿之事，令其更名慕容缺。

慕容霸是骄傲王子，岂能受此辱？

场面一度难控，慕容恪当即劝谏慕容儁，名字乃先父所赐，更之恐有不敬。

慕容儁脸色阴沉，给了慕容恪些许面子。事后他虽未为难慕容霸，却以谶纬之名，令慕容霸更名慕容垂。

边远之境曰垂，堂檐之下曰垂，厚泽施与曰垂，抚顺贴意曰垂，将行之及曰垂，流传千古亦曰垂。

不论是哪一层含义，都不若一个“霸”字更让人通晓取名之人所赋含义。

这也是当初刘长嫣深觉慕容皝偏心眼的原因。

名字是称赞，更是期望。同是儿子，慕容恪和慕容霸，含义怎能一样？凭什么一个生来要取威定霸，另一个就要恪勤恭勉了！

当然，她并不知慕容皝的期望歪打正着般界定了两个儿子的一生，当下只是腹诽一句，对于慕容霸的处境，她也是担心的。

姓慕容的并不比姓石的就心慈手软几分，只不那么丧心病狂罢了，猜忌兄弟、手足相残这类毛病，在慕容家也是祖传的。

远的且不说，近的便说几人祖父慕容廆、父亲慕容皝。

慕容廆少时与庶兄吐谷浑原本感情极好，却因王位之争受人挑拨，与兄长离心，致使双方发生马斗，吐谷浑选择退让，率众远走祁连山，乃有如今吐谷浑国之强盛。事后慕容廆追悔不已，日日唱着阿干之歌，到底未挽回兄弟感情。

到慕容皝时期，兄弟关系料理得更无其父辈体面温和。

说来，慕容皝的偏心眼简直让人怀疑是自慕容廆处一脉相承。慕容廆因慕容皝为嫡子立为世子，又因庶长子慕容翰雄武骁勇，对其很是宠爱，同时又给了慕容皝同母弟慕容仁、慕容昭不逊世子的待遇。父亲一颗心偏成好几瓣，慕容皝这世子就当不安稳，为此多有不平，与众兄弟失和。

慕容廆死后，慕容皝上位。慕容翰倒没什么，他是庶出，对自己定位清晰，但因慕容皝忌惮防备，他只能出奔段部，归顺了段辽。与慕容皝同母的慕容仁和慕容昭却被养大了心，想要起兵夺位，慕容皝先杀了慕容昭，慕容仁见事情败露逃跑，至平郭招兵买马公然造反，一度占据辽东与慕容皝分庭抗礼，最后被慕容皝大败所杀。

慕容翰的下场并不比前二者好。段部被平后，慕容翰投奔宇文部，却不被宇文部所信任，时逢慕容皝大军攻打宇文部，思念故乡的慕容翰便派人给慕容皝报信，求得慕容皝谅解，终得返辽东，并且在之后平定高句丽和宇文部的战争中相继立下汗马功劳。

不要以为兄弟二人这般便是和解了，慕容皝仍没忘记猜忌这位庶长兄。时慕容翰战乱中受了箭伤，只能卧病在家，他伤情痊愈后，便私下练习骑射，结果被人在慕容皝跟前告发意欲谋乱，慕容皝当即赐死了慕容翰。

这般猜疑，敌人之间也莫过如此了。

慕容皝自己从腥风血雨里走来，最恨父亲偏心，却不防也走上了父亲的老路，比父亲偏心更甚。晚年他心有察觉，虽疼爱慕容霸，却不让他过于耀眼于人前，反是愈加倚重能力突出的四儿子，慕容儁与慕容恪交好，自不猜疑，但他没忘记曾经慕容皝想要换了自己的世子之位，对慕容霸的猜忌几乎深入骨髓。

慕容皝当年与诸兄弟相争时，他年长的几个儿子已是不小了，慕容恪兄弟几人皆是看着父王是如何将一个个叔伯剪除掉的。

当年的慕容霸，如今的慕容垂，处境与曾经的慕容翰几乎无异。

慕容垂只不知自己他日的下场，可是强过慕容翰？

夏日渐渐炎热，刘长嫣将许久未见的段月容迎入府中。

段月容三月刚诊出有了身孕，如今两月余，孕吐反应极大，再兼前些日子这些事闹得，难免心情不好，日常也没大胃口，很是消瘦许多。

刘长嫣前些日子看慕容恪为了调解慕容儁与慕容垂的关系已是颇觉心累，今见段玉容这副模样，少不得几番宽慰。

段玉容摆摆手，道：“四嫂不必多说，我夫妻二人最知四兄和四嫂不过，君王心底倘真有了猜疑，谁说话都不管用的。但有些话我也只跟四嫂说，倘我家殿下有不臣之心，当初早就随我兄长叛了燕国，何须多年来一再隐忍退让？又何须风里来雨里去四处为陛下打天下？陛下为着一点子猜疑便这般折辱我家殿下，就不怕令举朝兄弟和臣子心寒？”

她越说越气，躬身就是一阵呕，刘长嫣忙给她顺着后背，“弟妹莫要激动，小心孩子。”

段玉容吐了几口酸水，摇摇头，“我无事，只是弄脏四嫂的地方了。”

刘长嫣表示不在意，又想起前些日子慕容尘让人从齐地送来的樱桃，她没吃完，让人湃在了井里，忙让云霓去取。

段玉容多日食之无味，几颗樱桃入口，酸酸甜甜，只觉肝肠都得到了熨帖。刘长嫣自来大方，给慕容楷留了些，余下皆让人给段玉容打包了带走。

连日胸闷的段玉容简直泣泪，直夸她四嫂是个好人。

这一年燕国在试图进军黄河南岸之时，晋室再兴北伐。

年前，殷浩因北伐兵败，受大司马桓温弹劾，被晋室废为庶人，流放东阳。

除去了眼中钉肉中刺的桓温终于得到了北伐进军之机，他遣师进入淅川，连克上洛郡、青泥关，苻健派太子苻苌、幼弟苻雄等领兵抵挡。

战事起时，晋室虽有凉州支持，但因苻氏男儿多勇健，秦国一直占据上风。

苻苌用兵果决，一路袭杀，屡败桓温大军，晋室损兵上万，苻雄亦大败晋室司马勋与凉州王擢联军。

只可惜，苻雄连年征战，身子早有耗损，未等此战驱退北伐大军，便在征伐雍城乔秉途中病逝于军中。苻健痛失幼弟，悲恨万分，追赠苻雄魏王，以其世子苻坚继为东海王。

不久，苻苌与桓温战于潼关，苻苌虽屡败桓温，但于交战中被晋军箭矢射中，他不及修养，便闻叔父苻雄病逝，遂继续出兵接替苻雄讨伐乔秉，攻克雍城。两月后，苻苌箭伤发作薨逝。

苻健先失幼弟，再失长子，伤心之下口吐鲜血，为长子上谥号献哀太子。不久，他虽立了苻生为太子，身体却每况愈下。

桓温一生三度北伐，首伐苻秦，苻健以丧失一子一弟的代价，拦截住了晋室大军。桓温军队大败，伤亡严重。

此时持观望态度的慕容儁本以为待苻健大败晋室，便要厉兵秣马来与他争夺河北与关中，不想苻健虽胜，却失苻雄与苻苌两员大将，朝堂股肱与帝国储君皆因此战葬送，虎视眈眈的慕容儁难得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心。

主要同为皇帝，他太明白苻健的心情了。若是他前后失了太子晔与慕容恪，那简直虐心到天崩地裂。

念及太子晔，慕容儁脸色又暗淡起来。

太子晔气质温文，聪敏好学，却是身体不大好，这两年尤觉虚弱。每每想起，都是慕容儁的一块心病。

要是段玉容知道慕容儁兔死狐悲了苻健一回，定要嗤之以鼻的。太子晔是不错，可在这个乱世里，一国储君须文武双全，攻战伐谋无一不精，才是国家之幸。就太子晔那个虚弱的身体，可不能和英勇善战、开疆拓土的秦国太子苻苌相提并论。

苻健失去苻苌是失去了帝国未来，慕容儁倘失去太子晔，那也就是失去个太子了。

不要怨慕容儁看慕容垂不顺眼，实在还有一层原因的。太子晔体弱多病，少悍勇之气。慕容垂与段玉容的长子慕容令却是年少沉敏，文武双全，在慕容氏年轻一代的子弟里，是有一无二的佼佼者。

慕容儁每每见到慕容垂已觉堵心，再见到处处比太子晔强的慕容令，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

特别是慕容儁有个爱好，得空便要往宗室子弟就学的东庠去考教孩子们学问。这爱好是自慕容廆时期就流传下来的，慕容氏几代君主皆慕中原文化，自慕容廆时期就积极建立东庠为官学，令宗室及大臣子弟前往就学，大兴教育，慕容廆自己在处理政务之余也前去听讲。

到慕容皝时，不只是去听讲，慕容皝兴致上来自己还要下场讲几段，慕容皝博通古今，学问极高，据传学徒多达千余人，他亲自著作启蒙教材教育慕容氏子弟，还亲临东庠考试学生，选拔通经秀异者为自己的近侍。

慕容儁纵揽图书，学问不亚其父，也很是重视子弟教养，他和慕容皝一样，得空便要亲临东庠讲学的，每每与学生错综议理，讨论不倦。

有慕容儁才学的缘故，也有慕容儁身份的缘故，慕容儁每至东庠，宗室子弟多是座无虚席，笃学倾听。子弟好学者多，出类拔萃者自然不在少数，可这其中最惊才绝艳者，却是慕容令。

慕容令生而性敛，敏慧高才，难得后天又砥砺自修，文武干略超群，每论及经史兵书，更是见解卓著，逸类超群，远胜身为储君的太子晔。

慕容儁怎么能不堵心？

他那点心病，举朝皆知，慕容恪又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得出来。他看出来了，也不能问到慕容儁脸上去，然后就慕容儁疑心慕容垂这事去跟他皇兄谈心啊！

当时后世，有无数人猜疑，凭太原王恪之能，上抚燕主儁，下恤吴王垂，如何能令二人闹到后来那般不堪的局面？甚至有人借此怀疑慕容恪不过虚有其表，知疆场伐谋，却不晓人情世事。

这实在冤枉死了慕容恪！

慕容儁宠信慕容恪是一回事，忌惮慕容垂是另一回事，纵慕容恪有心调节二人关系，但慕容儁会因为信任慕容恪就不去猜忌慕容垂了吗？这显然不可能！

生性多疑是做帝王的基本素质。就像段玉容说的，君王心底倘真有了猜疑，谁说话都不管用！

更名“慕容垂”之事暂时搁置，慕容垂本人无太大反应，除日常政务，便安心在家陪段玉容养胎。他前半生已为一个“霸”字锋芒太盛，而今此字却能时时提醒他自己失去过什么，又要到达什么，是以二十多年后当他雄霸一方时，依然保留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