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旧时约 第42章 产子

二月，燕国大军兵分三路伐石赵，慕容儁亲征自中道出卢龙塞，使慕容霸将兵两万自东道出徒河，慕舆于自西道出蠮螉塞，令慕容恪、鲜于亮率兵为前驱，慕舆埿负责打通道路。留太子晔守龙城，以内史刘斌为大司农，与典书令皇甫真留统后事。

燕军一路南下，直取蓟城，守将王午与邓恒退保鲁口，以其将领王佗率数千人守城，慕容儁拔蓟城，斩王佗，予下令尽数坑其士卒千余人。

慕容霸阻拦劝谏：“伪赵暴虐，王上乃兴师伐之，我大燕以拯救黎民于涂炭为旗号而谋取中州，今始得蓟城便要坑其士卒，臣恐不能壮王师之声！”

慕容儁闻言，思虑下放弃了这个决定。等入蓟城之后，中州民众相继而来归降燕国。燕军进至范阳，范阳太守李产欲为石氏而战，可惜众心离散，不为李产所用，李产穷兵末路，只得率令八城令长出降燕国，慕容儁复以其为蓟城太守，以弟慕容宜为代郡城郎，悉置幽州郡县守宰。

拿下蓟城的慕容儁士气大振，即以中部俟俚慕舆句督掌蓟中之事，亲自率领大军击邓恒于鲁口。

邓恒和慕容霸早就是燕赵边境对峙多年的老对手了，能撑到现在也不是吃干饭的，他趁燕军未防备时，遣将领鹿勃率领数千人夜袭燕营，大军半数一度杀入燕军大营。

燕军被打得措不及防，慕容霸突围迎敌，手杀十余人，带领大军严阵而守，使鹿勃大军不能犯进。慕容儁命诸军追击敌军，大获全胜。

石闵先灭石氏，再灭诸胡，当下便恢复冉氏，更名冉闵，尊母王氏为皇太后，立妻董氏为皇后，子冉智为皇太子，余子皆为王。以李农为太宰、领太尉、录尚书事，封齐王，其子皆封县公。他派遣使者持节招降中原叛乱诸军，诸军皆不从。

新兴王祗在石赵大乱之际，即皇帝位于襄国，改元永守，以汝阴王琨为相国，六夷据州郡拥兵者皆响应而来。

夏四月，石祗以灭族篡权之仇，遣汝阴王琨将兵十万伐冉魏。

冉闵不容李农，杀李农及其三子，并剪除一干掣肘之人，遣使临江告晋室，请遣军前来共平中原。

北地五胡相继谋乱，冉闵虽为晋人，宣称称臣晋室，可是他的野心晋室如何不知，对此并未作出响应。

南方战事如火如荼，慕容恪的家书从半月一封变为一月一封，他率领前驱大军南下，想也是事务日益繁多。

自他走后，刘长嫣的心里再次空落了下来。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往日如烟，如今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等她多年的慕容恪。和慕容恪在一起的日子，她是开心的，只是却再难开怀，心中总有一个似有似无的结，解不开也拧不断。往事如积年冰雪压在心头，就在那里这样一直冰封不化着。

慕容恪仿佛知道她所有的心事和心结，出征前的黄昏，他牵着她的手到了书房。

日照西下，昏黄满屋，轩门打开便是满堂古籍黄书映入眼帘，她望着那一列列散发着古朴气息的书架，心境清然。

至于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慕容恪道：“阿陵，我知你心绪难安，今我出征在即，陪不得你，这些书都是我少时读过的，倘你烦闷，不妨常来坐坐。”

潜龙在渊，蓄势而出，慕容恪少时不得父兄宠信，能有如今地位，天赋固然占了三分，更多的是他后天的积聚薄发。刘长嫣怔怔望着那一列列书架，似乎能看到长安分别后的时光里，那个隽雅少年辗转苦读的斑驳人影。

于是，在慕容恪离开后，她便接连多日在书房中读书。府中人都说，怪道四王子与王妃可情投意合，素日这爱读书的习性也是相投的。

刘长嫣闻言，不过轻柔一笑，日日浸于浩繁书海，步步踱走其中似能重温曾经苦读于此中的少年心境。

这日黄昏，她在雕花漆匣中发现一册佚名所著的游记，细细读来颇有意趣，慕容恪还在其中作了诸多批阅。这本书籍陈旧松散，显然是他时常翻阅的珍藏，其中记载了许多邺城周围山川地域的形貌，她心弦一动，往后翻去，其中夹页正绘着一副邺城地形图，那方形四合的城围正中写着小小的一个陵字。

她凝视了好久，不禁潸然。

黄昏时分，高夫人叩开了书房的门，刘长嫣忙起身行礼，“母亲。”

鲜卑人日常唤慈姑为“阿家”，她喜欢高夫人，日常皆随慕容恪唤母亲。

高夫人也喜欢她，平日她读书时，经常下厨为她做些羹食，亲自送来看她用了，然后陪她一起读。

这些时日，高夫人将她照顾得很好，这种照顾不只是生活，更多的是精神。

高夫人经史造诣很高，刘长嫣遇到困顿之处时，常会耐心教导她、指引她。很多时候她都在浓雾之中，听着高夫人若有所指的循循善诱总会感觉柳暗花明，心境也渐渐开阔许多。

她尚未懂事便丧母，相继为后的两位刘氏皇后皆对她尽心抚育，但是她们都时刻谨记自己公主养母的身份，从不敢对她严厉管教，她在万般宠溺中长到十一岁，还未来得及懂事长大便亡了国。她人前表现得高雅通透，其实很多事她都不懂，只能日日在那些复杂的人心和面具中独自摸索，勉强活了下来。

以前兄长们经常夸她聪慧，其实她也算不得聪慧，刘曜在世时对这个女儿的评价最为精准：“小慧大智有些，天分资质欠佳，尚需教之。”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将女儿教养长大，而刘长嫣虽然投胎帝王家，却没有什么天生的政治智慧，即便处在相同的境地，也未能做到像生母献文皇后那般内有特宠、外参政事。哪怕刘赵不亡，她纯粹直接的脾性也很难如汉平阳公主手揽前朝□□。

她一人跌跌撞撞，迷惘地长到如今，高夫人是第一个真正教养她之人。她多年紧绷的心弦在高夫人的开解中逐渐松弛了下来，那些年成长的空白似也被她用慈母般的温柔和耐心加以缝补，她慢慢明白了慕容恪宁静淡泊的心性从何而来，她喜欢他的这些特质，所以她也没来由地喜欢着高夫人，她永远都是淡然的、平和的。

高夫人今日为她炖了鱼汤，让她喝着，自己顺手整理了书案。刘长嫣乖巧一笑，刚捧起汤盏嗅到那股腥气，俯身一阵干呕。

高夫人心细，饮食考究，鱼都是仔细处理过的，腥气有些却不重，她帮刘长嫣拍着背，心念一动，令人去宣了医官。

医官很快就到了，再三切脉后大喜禀报，原是刘长嫣已有了两月身孕。先前他请平安脉时日子尚浅，未能诊出，如今却是足有两月了。

刘长嫣后知后觉，意外之中更多茫然。自成婚以来，慕容恪顾及她身子，两人也只同房过几次，何曾想过竟会有了，这个孩子来得实在突然。

高夫人喜上眉梢，命人赏了医官，亲自安置刘长嫣回院子修养，她心生感慨，叮嘱刘长嫣保重身子之时不由湿了眼眶。

刘长嫣握住她的手，“母亲？”

高夫人摇摇头，笑说：“看我，这把年纪，倒教阿陵笑话。”

刘长嫣摇摇头，心底油生几分痛怍，“寻常人家男子，至贺若这个年纪，早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全是为我，令他蹉跎至今，令母亲不见孙儿。”

“傻孩子，这是说得什么话？能得你为妇，是母亲与恪儿三生之幸。”高夫人温柔望着她的小腹，满眼皆是对孙儿孙女的期待，“阿陵灵慧，恪儿内谨，这个孩子不论像你们谁，母亲都高兴。”

刘长嫣摸着小腹一笑，“只望他如贺若一般令母亲省心，莫像我幼时调皮任性的好。”

高夫人轻抚她的额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底闪过疼惜水色，“恪儿其实也是任性过的。”

刘长嫣投来疑惑目光，高夫人淡笑，饱含万千，“他自小便懂事，上孝父母，下敬兄长，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先文明王，都鲜有违逆。唯有一件，便是那年长安失陷，他执意要去上邽寻你，先文明王不欲介入两赵之争，命人绑了他......我也不知他是如何逃出去的，他只身匹马闯了关隘，一意南下。北地入冬就是大雪封境，那年的雪一下便是十几天......”高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下来，想起儿子被巡边斥候送回时那死生不知的模样，喉间微微哽咽。

滚烫热泪自刘长嫣水眸之中洒下，高夫人忙为她拭去，自责道：“瞧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好孩子，他终究是等到了你。你们二人大难不死，历经波折结缡为夫妻，定是要儿孙满堂的。”

刘长嫣没有多问，聪慧若她，如何会想不到在以为她死去的那些年里慕容恪是如何度过的。只抱憾那年邺宫再见，她竟未能认出他的模样。

晚间，高夫人让她亲自写封家书给慕容恪告知此事，刘长嫣再三提笔，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

想了想，她画了只浅溪饮水的麋鹿。

慕容恪是在一个多月后才收到家书，信差辗转多地才寻到了他。他一路奔袭，刚结束一场战役，回营以后先将重要军机直书，命人快马加急送去蓟城给慕容儁，又将诸多事情布署完，直到深夜才有时间启封家书。

他不解地望着纸上麋鹿，再仔细看去，英睿眉眼渐渐生出春风化雪般的笑意。

画中麋鹿无角，为雌性。雌性麋鹿通常会与一只雄性麋鹿和多个雌性麋鹿共同生活，它脱离群鹿只身至浅溪饮水，微微隆出的腹部便是缘由。

帐外号角又起，一场厮杀在即，他一腕挥笔，令人将书信送回了龙城。

刘长嫣很快收到了回信，只四字：此心幸悦！

回话虽然不多，那力透纸背的飞扬字迹却足够她窥见他的内心，她颦笑宁净收了纸张，纤纤素指习惯性地抚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六月，冉魏卫将军王泰大破汝阴王琨。后张贺度、段勤等各地石赵将领联军准备进攻邺城，冉闵亲自迎战于苍亭，张贺度等大败。

冉闵大收残军，戎卒达三十余万，旌旗、钲鼓绵亘百余里，石赵极盛之时，不过如此！

之后，他亲率骑兵十万围困襄国，以次子太原王胤为大单于、骠骑大将军，配以降胡一千为麾下。

冉魏军事盛极一时，一千降胡不过九牛一毛。但冉闵在此时复置大单于之位，分明是想再次拉拢胡人为自己所用，可自从他揽石氏大权，为树私恩悉散仓库，与羌、胡无月不战，连年不决，在杀胡令下，北地胡人十不存一，何人敢保证此刻重用胡人不会生变？何况冉胤不过一白面少年，岂可领大单于、骠骑大将军之位？

光禄大夫韦謏当即谏言：“胡、羯皆我之仇敌，今来归附，不过为苟存性命，万一生变，恐悔之晚矣！臣请陛下诛降胡，去单于之号，以防微杜渐。”

冉闵方欲抚纳群胡充盈军队，用以围困襄国，布阵四方，岂容人出此言？遂诛杀韦謏及子。

在冉闵于中原混战之际，慕容儁已经南征至冀州，相继攻取章武、河间.南征一路顺利，他也是时候返回龙城祭奠一下祖庙，向先祖报备战果，他留诸将守蓟城，王驾班师还龙城。

入冬时，刘长嫣刚产下一子。她头胎生产较晚，颇有些艰难，好在她身子一贯康健，年前虽病过两场，却无大碍。痛了半宿后，母子平安。高夫人一直陪在她身边，待孩子落地她醒转，一颗心方大安。

慕容儁回宫后听可足浑王后说起此事，大喜过望，直言“四弟有后”，他令人快马加鞭去将此事告知慕容恪，孩子满月时还命人抱去宫中看了看，抱在怀中喜悦地多番掂量，直夸这孩子生得像他四弟，破格地对刘长嫣母子赏赐颇多。

慕容儁妻妾众多，子女更不在少数，王子公主落地能得他亲自抱过的还没几个，入夏时可足浑王后刚诞下的王子慕容暐他都未来得及多看几眼，也可见慕容恪于他心中地位了。

刘长嫣还未出月子时，慕容恪来信，他为孩子取名“慕容楷”。

楷者，法式也。《礼记》有云：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

这个孩子是长子，可见慕容恪对他期望了。

高夫人让刘长嫣回信给慕容恪，刘长嫣想了想，说了些家中琐事，最后索性用木牍画了一幅慕容楷的小像。慕容儁之前夸慕容楷生得像慕容恪，纯粹是因为爱屋及乌，但满月后，慕容楷渐渐长开，眉宇间净是父亲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