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笑意骤然凝住、眉头轻蹙,微微挺起背,仰脸问道:“敢问前辈,晚辈何错之有?”
玉泠道:“我且问你,你放火烧驿站,赶众人涌到门前,可是为帮我抵挡那黑衣男子?”
“正是。”文砚点了点头,又问道,“此事难道有错么?”
“当然!”玉泠正色说道,“不仅有错,还是大错特错。”
文砚心中疑惑难解,很想解释说自己为救人而已,但观着玉泠的脸色十分严肃,便咽下话头,赶忙躬身道:“晚辈实在不解,还请前辈赐教。”
玉泠见她求教诚恳,并不是我行我素、强词夺理的态度,语气也就不自觉地放缓了些:“昔年士人道侠乃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之徒,而为何独以太史公与众不同,并作《游侠列传》?”
文砚脱口而出:“太史公自序有言,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
话说出口,她忽然想起幼时夫子教过的注解,却一时抓不住关键。
“不错。”玉泠点点头,眼中不自觉地漫开些暖意,小小年纪能做到对答如流,可见其平日定是焚膏继晷、昼读夜诵,并非那不学无术之辈。
忍不住想要细细点拨一二。
“凡事优先保全自己,确实是人之常情,但这是平民百姓才应考虑的活法,因他们手中无武,肩上无责。而江湖侠者不同,天降武功为任,当损己而益所为。”
她回首望向驿站的方向,声音轻却字字戳心:“我方才与那黑衣男子交手,虽落了下乘,但不过因怕暴露身份惹来更多麻烦,才迟迟不肯拔剑;但若有必要,我这柄剑自然会出鞘。
被你引来挡在我身前的,除了那驿站的小卒,还有好几个老妪稚童。今日幸得那黑衣男子尚念一丝善意,自损内力收了招,可若他是个丧心病狂之徒呢?
到那时,你我怕是再也学不了功夫了!”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文砚头顶,她猛地睁大眼睛,方才驿站里的景象骤然清晰地浮现在脑中,老妪双手颤抖,孩童眼角发红,还有驿卒被火燎破的衣袖……
脑袋发晕,脸颊发烫,心口顿时像被什么堵着。
玉泠瞧上去不过比自己大三四岁,却能知行合一,危机之时也不忘以义为己任;武功高强,但克己复礼,不以武而犯禁。
反观自己,饱读万卷书,自诩博闻强识,但身为五大派亲传弟子,既没有做到专精覃思,也没有养成仁义之心。
实在是……惭愧。
玉泠瞧她一张小脸由红转白,又慢慢染上愧色,便知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但见她神色惶惶,心里叹了口气,想必平日里对自己的要求很是严格,如今听完定是容易生出自轻的情绪。
她忍不住放缓脚步,伸手揉了揉文砚的发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轻声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文砚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懵:“前辈?”
“你见我陷入危难,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想尽办法救我,而且,单论法子而言,你真称得上急智了。”
闻言,文砚小脸又涨得通红,她绞着手指,期期艾艾道:“小……小把戏而已。”
玉泠笑着摇摇头,说道:“便是我那掌教师叔,也难有你这般急智。何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年纪尚小,又久隐江南富饶之地,很多道理还未融会贯通罢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莫要妄自菲薄了。”
文砚怔怔地听着,先前堵在心里的郁结忽然散了。她想起夫子曾说“侠者当知轻重”,那时只当是“武功轻重”,如今才懂,是“他人与己念的轻重”。
脸上的愧色慢慢淡了些,眼神也多了些清明:“多谢前辈指教,晚辈省得了。”
玉泠垂眸笑了笑,鬓边的发丝随着微风拂动:“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前辈’二字实在当不得,你娘是我师伯,若是可以,你便叫我师姐罢。”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感受到玉泠字里行间的亲近之意,文砚先前的惶惶然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张口便改了称呼。
经过一番长谈,又互以师姐妹相称,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说话之间,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山脚下的村子里。放眼望去,山并不是很高,但若是徒步穿过去,恐怕也要走个大半日。
玉泠当即取出几粒碎银,走到村落里最大的宅院门前,轻轻扣了几下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