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渐染透峰峦,天山各宫的廊庑下,悬挂的铜制宫灯依次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洒在青石板上,一个个拉出长长的影子。
玉泠提着一盏绛纱灯,裙裾扫过石阶,脚步匆匆地踏进般若宫的大门。她刚处理完三十三天宫诸事,听闻文砚见过业静师伯后伤心不已,终究放心不下,特意过来探望。
转过拐角,便见玉壑倚在廊柱旁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见玉泠过来,玉壑眼神一亮,连忙起身趋步上前拱手问道:“大师姐,这日头都落尽了,山风正烈,您怎么还往般若宫跑?可是天宫有什么吩咐?”
玉泠一手举着纱灯,一手止住玉壑的作揖,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并非为天宫事务而来,只是听闻了白日里文砚的事,心里总惦记着。她刚封家变,年岁又小,我想过来瞧瞧她是否安好,顺便送些安神的草药。”
说罢,她便要往弟子居所走去。
玉壑心头一沉,忙上前半步侧身拦住:“大师姐且慢,文砚、文砚不在这边。”
迎着玉泠的目光,玉壑面上堆着笑意解释道:“因着前几日大风,弟子居所屋檐上的瓦片被掀了好几处,现在四处漏风,所以我且先安置她在北角别居,现在睡得正沉呢。”
玉泠脚步微顿,目光越过玉壑肩头,瞥见北角门缝里透出的昏暗微光,隐约还能闻到一丝霉味。她眉梢微蹙,却也未多怀疑,因为风大,天山每两三年便要修缮屋檐,般若宫在迎风口,吹飞瓦片是再常不过,只是这屋舍的位置,实在偏僻得过分了。
“既如此……”玉泠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到玉壑面前,温声道,“这里面有些碎银,麻烦师妹替她置办些厚实的被褥和暖炉,剩下的,你收着便是。”
玉壑双手接过鼓鼓囊囊的荷包,笑着说道:“师妹省得。文砚师妹乃大师伯独女,师妹怎会怠慢。大师姐且放宽心,师妹定会照顾好她。”
玉泠轻轻抿起唇角,点了点头:“叫你费心了。”
玉壑摆摆手:“大师姐言重了,你要去看看她么?”
“不必了。”玉泠连忙拦住。
她知晓没有武功傍身的儿童睡沉后骤醒易伤气血,尤其文砚心绪未定,更需好生静养。
“让她好生睡吧,若她醒了,便说我来看过她,若有难处,可随时到天宫寻我。”说罢便转身离去。
纱灯的光晕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玉壑望着玉泠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绣纹,眼底流露出一丝热切,反手将荷包揣进怀里,转身径直朝自己的居所走去。
这一夜,文砚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是闪过药王谷遭难的那一天,寒风簌簌,她亲眼见着母亲被蒙面男子的暗掌击中,想要扑过去阻拦,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娘亲!”她猛地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做梦啊。文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坐了起来。
月光透过窗框照进来,映得屋内一片凄清,抬头望去,桌案上连半盏茶水都无,身下的粗布草席硬邦邦的,单薄的衣裳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飕飕的。
文砚忍不住蜷起身子,双手拢在胸前,想起昏迷不醒的娘亲,心中的苦闷顿时难以抑制,眼泪又忍不住溢出眼眶,一颗颗滴在草席上,晕开一片湿痕。
不知捱了多久,文砚刚有些睡意,便听得砰得一声响,她猛地睁开眼,才发现木门大开,顿时,寒风裹挟着水汽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屋内不多的暖意。
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的旧棉被便被一把掀开,玉壑一张极为严肃的脸出现在眼前,夹带着急言令色朝她扔过来:“你怎还赖在床上?这般懒惰懈怠,怎能学好我天山的功夫?”
文砚用力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夜色浓重,唯有天边泛着一丝鱼肚白,如何也算不上懒惰懈怠。不过她也不欲与玉壑起冲突,毕竟她没有练过武,兴许练武都要这般枕戈待旦。
她默默接过玉壑扔过来的灰布道袍,急匆匆穿好鞋靴,跟着玉壑的脚步一路小跑。
待走到般若宫大殿后的小树林,玉壑转身停了下来。
她手中握着两把长剑,没等文砚站稳,便将其中一把扔了过去,剑身划过一道寒光哐当一声落在文砚的脚边。
文砚连忙弯腰去捡,谁知这剑竟沉得惊人,她双手用力才将将提起。
玉壑似是没瞧见她的勉强,自顾自道:“我般若宫虽主修掌法,但天山教以剑开山,凡天山弟子,无论之后是否修剑,皆须习得天山九剑入门式缘觉剑,今日我教你的便是这套剑法,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
说罢,玉壑便提剑出鞘,只见她左脚上前半步,膝盖微屈,右腿在后伸直,身形如松,右手则握剑斜指地面,正是缘觉剑的起手式枯木待春。随即手腕一翻,剑身在胸前划了个半圆,带起一阵凌厉的风,枝叶被卷得漫天飞舞,紧接着剑尖陡然上扬直指天际,此为惊雷破雪,最后手腕轻抖,剑身在空中挽出三个剑花,缓缓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整套动作不过一呼一吸之间,却将暗藏缘觉剑静中求动,动中藏静的法门。
文砚虽未学过武功,但自幼在药王谷耳濡目染,对武功招式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因此玉壑的动作虽快,她却已将缘觉剑三个招式、几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
“看清楚了?现在开始练吧。”玉壑提着剑走到一旁盘腿坐下调息,眼神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文砚。
文砚假似没注意灼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提剑上前半步,但她从未练过内功,手臂无力,刚一翻腕,长剑便险些脱手。她连忙稳住身形,重新调整姿势,这次特地留意了手腕的角度,尽量模仿玉壑的动作,可剑身依旧颤颤巍巍,毫无气势可言。
“手腕要稳。”玉壑抬手便击出一片树叶,径直抽在文砚的手腕上,“再来!”
柔软的树叶经玉壑内力加持,带着寒风,打得文砚手腕火辣辣得痛,她咬着牙,回想着玉壑的动作,一点点调整姿势。
再次出招时,姿势标准了许多,可手腕依旧无力,长剑握在手上毫无凌厉可言。
啪!又是一片树叶,这一次打在了她的背上。
“身姿要正,沉肩坠肘不是含胸驼背。天山九剑讲究的事松而不懈,紧而不僵,你这般松松垮垮,是要绣花的么?”
文砚忍着身上的疼痛,回忆着药王谷的吐纳法门,悄悄调整呼吸,试图将吐纳与招式相互配合,这般一呼一吸间,竟真的有效,剑身的颤抖减轻了许多。
“还算有点悟性。”玉壑冷冷道,“但远远不够,缘觉剑起手要快,你这慢悠悠的架势,怕是三岁稚子都不如,再练。”
文砚也不多话,只是默默提起长剑,一遍遍练习。她的记性极好,玉壑只提过一次的要点,便会牢牢记住,刻意调整避免再犯。
渐渐地,文砚的动作越来越标准,吐纳也越来越顺畅,虽因着没有内力支撑,不能展现出缘觉剑的凌厉气势,却也将招式的框架打得有模有样。
寒风吹得文砚脸颊似皲似裂,身上伤痕叠着伤痕,可玉壑依旧不依不饶,似是怎的都不满意。
慢慢地,文砚便回过味来,玉壑决计是故意刁难,这桩桩要求,分明是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