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扬州城,寒意已深入骨髓。
细雪如絮,纷纷扬扬,将青石板路铺上一层薄银,远远望去,整座城池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纱幕之中。
运河上薄冰初结,几艘画舫静静地泊在岸边,船篷上积了厚厚的雪,往日丝竹声声、灯火辉煌的景象不复得见。
年关将至,街市上却比往年冷清许多。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声响,很快又消失在街角。
店铺虽都开着,却少见顾客上门,伙计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望着飘雪的天空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曹瑾虽已倒台,但曹安并未善罢甘休。这个自称曹瑾远房表弟的男子,在“墨香斋”碰壁后,并未离开扬州,反而在城南的悦来客栈住了下来。
他包下客栈最僻静的院落,终日闭门不出,却时有形迹可疑之人深夜造访。
那些人多是穿着普通的棉袍,却步履矫健,目光锐利,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
悦来客栈的掌柜对此讳莫如深,每当有人问起,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只有店小二偶尔会偷偷告诉熟客:“那位曹公子出手阔绰,但脾气古怪,从不让人进他院子。夜里常有些陌生人来访,一待就是大半夜。”
这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扬州城最大的菜市口已是人声鼎沸。
挑着新鲜蔬菜的小贩们早早地占了好位置,一边摆摊,一边交头接耳。
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与摊位上蒸腾的热气交织在一起。
“听说了吗?那位住在沈府的苏姑娘,原来和曹家有关系呢!”一个卖菜的老汉压低声音说道,同时警惕地四下张望。
旁边卖鱼的妇人立刻凑过来:“可不是嘛,据说当年受过曹家恩惠……还替曹瑾办过事……”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引得周围几个小贩都竖起了耳朵。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个年轻些的菜贩摇头晃脑地说,“平日里看着清高得很,没想到……”
流言就像这冬日的寒风,无孔不入。
不过半日功夫,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苏墨卿与曹家的“关系”。
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街头巷尾,妇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苏墨卿收了曹家银两,为其传递消息,编造得有鼻子有眼。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将整座扬州城装点得银装素裹。
沈府画室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苏墨卿心头的寒意。
她正在临摹一幅《雪景寒林图》,笔尖却不住颤抖。窗外飘进的只言片语,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画案上,宣纸晕开一团墨渍,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炭盆中的银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苏姑娘……”丫鬟小翠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她手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气氛。
苏墨卿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道:“说吧,外面都传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握着画笔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小翠绞着衣角,吞吞吐吐地将听到的流言复述了一遍。每说一句,她的头就垂得更低一些,仿佛这些污言秽语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的一般。
苏墨卿手中的笔终于停下。她想起父亲在世时常说“清者自清”,可面对这样恶毒的诽谤,心中还是涌起一阵酸楚。那些年为父治病、卖画度日的艰辛岁月历历在目,何曾受过曹家半分恩惠?
指尖攥得发白,一滴墨汁从笔端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眼泪的痕迹。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却洗刷不尽人心的污浊。
“墨卿!”沈如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急促的脚步声。她显然是匆匆赶来,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花,石青色锦缎披风上湿了一片。她一眼就看出了苏墨卿泛红的眼圈,心中一痛,快步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别听那些胡言乱语,”沈如澜语气坚定,“我已经让沈福去查是谁在散布谣言。定要叫那造谣之人付出代价!”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仿佛要通过这接触将力量传递给苏墨卿。
苏墨卿勉强一笑:“我知道。只是……人言可畏。”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室内的宁静。
窗外,又一阵风雪掠过,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沈如澜握紧她的手,“我这就去处理此事,你且在府中好生歇着,不要多想。”她转身时,披风扬起一道弧线,带起些许寒意。
沈如澜离去后,画室内重归寂静。
苏墨卿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积雪的梅树。
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娇艳,让她想起父亲生前最爱的诗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若是父亲还在,定会温言劝慰,教她以平常心对待这些是非非。
沈如澜径直来到前厅,沈福已经候在那里,脸上带着凝重之色。
“查到了吗?”沈如澜的声音冷得像冰,与方才在画室中的温和判若两人。
“回少爷,查到了。”沈福躬身道,“流言是从悦来客栈传出来的,正是那个曹安落脚的客栈。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曹安这几日频繁与几个曾依附曹家的盐商接触,似乎在密谋什么。昨晚更有人见到盐课司的李主事悄悄去了悦来客栈。”
沈如澜眼中闪过寒光:“好个曹安,竟敢如此!立刻带人去悦来客栈,将曹安软禁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探视!”
“是!”沈福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
沈如澜又转身对身旁的小厮道:“备轿,去‘墨香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墨香斋内,陈掌柜正焦头烂额。不少老主顾都来打听苏墨卿的事,甚至有人要求退回预订的画作。
店内的气氛凝重得可怕,伙计们也都垂头丧气,不敢多言。
“陈掌柜,”沈如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今日生意可好?”她迈步进门,披风上的雪花在温暖的室内迅速融化,留下淡淡的水痕。
陈掌柜如见救星,赶忙迎上去:“沈少爷,您可算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里带着焦急。
沈如澜环视店内,见几个顾客正窃窃私语,故意提高声音道:“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还请陈掌柜将大家都请过来,我有话要说。”
不过片刻,墨香斋内就聚了不少人。沈如澜站在堂中,朗声道:“近日扬州城中有些关于苏姑娘的不实之言,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今日沈某在此澄清:苏墨卿姑娘与曹家毫无瓜葛!当年李学士之案,是苏姑娘请沈某出手相助的,何来‘受曹家恩惠’之说?”
她的声音清越有力,在安静的店内回荡。
人群中响起议论声,有人点头,有人仍带着怀疑的神色。
陈掌柜趁机道:“正是!苏姑娘的人品画艺,老朽最是清楚。这些年来,她潜心作画,从不参与那些是是非非。”他的话引起了一些老主顾的共鸣,纷纷附和。
沈如澜又道:“为证清白,沈某已将苏姑娘为李学士整理的题画诗刊印成册,即刻就会分发给扬州各商号、书院。”她示意随从将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递给陈掌柜。
册子的扉页上,清晰记载着苏墨卿的生平:其父苏文远原是扬州府学的教谕,因不肯同流合污,拒绝为盐商之子在入学一事上徇私,竟遭人诬陷“贪墨廪膳银”而被革职,家道由此中落。为治父亲顽疾,苏墨卿卖画维生,日夜不休,却因父亲病疴缠绵、日益沉重而不幸离世。之后,她赴瓜洲镇师从李学士,担任其门下西席,协助整理古籍、编纂诗文集。字字句句之间,尽是一派清正风骨。
人群中有人赞叹:“原来如此!我就说苏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曹家倒台了还要兴风作浪,真是可恶!”
“苏老先生的事我依稀记得,确是被人陷害的……”
流言渐渐平息,但沈如澜心中的不安却未减轻。
三日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震南匆匆来到沈府。他的斗篷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脸色凝重得像这冬日的夜空。
“沈少爷,出事了!”林震南来不及客套,直接说道,“潇儿押往广州的一批西洋货物,在黑风岭被山贼劫了!镖师还伤了三人。”他的声音因焦急而有些沙哑,眼中满是血丝。
沈如澜手中的茶盏一顿:“黑风岭?那不是曹家早年勾结的山贼窝吗?”茶盏中的水波荡漾,映出她骤然凝重的面容。
“正是!”林震南气得拍桌,“定是曹安的人勾结山贼!那伙贼人熟悉地形,显然是早有准备。”桌上的茶具被震得叮当作响,一如他激动的心情。
沈如澜面色凝重。她沉吟片刻,果断道:“林总镖头,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决定亲自带护卫去黑风岭查探,务必将山贼一网打尽,断了曹安的爪牙!”她的声音坚定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林震南惊道:“沈少爷三思!黑风岭地势险要,山贼凶悍,您千金之躯,怎能冒险?”他的语气中充满担忧,眉头紧锁。
“正因为山贼凶悍,才更要彻底铲除。”沈如澜语气坚决,“否则日后还会为害商旅,扰乱地方。”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苏墨卿得知消息后,心中担忧不已,却也知道拦不住沈如澜。
当夜,她房中的灯一直亮到三更。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她忙碌的身影。
烛光下,她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个平安符。锦缎是沈如澜喜欢的靛蓝色,里面塞满了薰衣草和艾叶——都是安神辟邪的药材。
最后一针收线时,她在符内悄悄塞入一张小笺,上面用工楷写着“平安归来”四字。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祝福都凝聚在这四个字中。
次日清晨,雪暂时停了。
沈如澜正在吩咐下人准备行装,苏墨卿捧着平安符来了。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显然一夜未眠。
“这个给你,”她轻声道,眼中满是担忧,“路上小心,我在府中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牵挂。
沈如澜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平安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握住苏墨卿的手,郑重道:“放心,我定会平安回来,还你一个清净。”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仿佛要通过这接触传递彼此的勇气与信任。
院中,人马已经准备就绪。
沈如澜翻身上马,披风在晨风中扬起。她回头望了苏墨卿一眼,目光坚定,然后策马扬鞭,带着一行人踏雪而去。
苏墨卿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手中的帕子被她无意识地绞紧,心中默默祈祷:愿上天保佑,平安归来。
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打着旋儿。
扬州城的街巷依旧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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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曹安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