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卿指尖回握的力道很轻,却像一缕暖阳,瞬间驱散了沈如澜心中多日的阴霾。
画室里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未完成的墨兰图旁,那碗莲子羹还冒着袅袅热气,甜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安稳的氛围。
“莲子羹要凉了。”沈如澜率先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她转身将羹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放得极柔,“我让厨房加了些冰糖,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苏墨卿拿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莲子炖得软糯,入口即化,冰糖的甜意恰到好处,没有盖过莲子本身的清香。
她想起从前在瓜洲镇,沈如澜寄来的书信里总提“扬州的莲子羹最是养人”,那时只当是寻常惦念,如今才知这份细致,早已藏在日常的点滴里。
“很好吃。”她轻声道,目光落在画案上的墨兰图,“只是这兰草的风骨,总觉得还差些火候。”
沈如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宣纸上的兰叶舒展,花苞半含,墨色浓淡相宜,已是难得的佳作。
她斟酌着开口:“或许不是画的问题,是心境。你刚经历这些事,心绪未定,不必急于求成。”
苏墨卿没有反驳,只是默默舀着莲子羹。她知道沈如澜说得对,这几日闭门不出,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她坦白时的模样,那些过往的片段与眼前的真相交织,像一团理不清的线。
直到今日拿起画笔,指尖触到熟悉的狼毫,心中的混乱才稍稍平息。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落在沈如澜的衣摆上,将杭绸染成淡淡的金。
苏墨卿忽然开口:“我想去藏书阁看看,那本《簪花仕女图》摹本,你说已经修补好了?”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起身:“我陪你去。”
两人并肩穿过沈府的回廊,沿途的海棠花已过了盛放期,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苏墨卿走得很慢,目光偶尔扫过廊下挂着的灯笼——那些灯笼上的纹样,多是她从前画的兰草与荷花,显然是沈如澜特意让人绣上去的。
藏书阁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高大的书架从地面延伸到屋顶,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
沈如澜熟门熟路地走到东架前,踮脚取下一个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你看,苏州的装裱师傅手艺极好,之前缺损的边角都补得严丝合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痕迹。”
苏墨卿凑上前,只见《簪花仕女图》摹本静静躺在锦缎上,画中仕女的衣袂流转,神态温婉,补过的地方用的是相近的古纸,墨色也与原作相差无几。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仿佛能触到千年前画师的笔触。
“我之前在李家,也见过一本仕女图,只是不及这本精致。”她轻声道,想起在瓜洲镇的日子,李学士曾拿着古画与她探讨技法,那时的安稳,与如今的波澜,恍如隔世。
沈如澜将木盒放在案上,转身去取另一本书:“这本《历代画论》里,有关于《簪花仕女图》的解读,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看。”
苏墨卿接过书,指尖触到封面的烫金字迹,忽然想起两年来收到的那些书信。
沈如澜总在信中抄录画论中的句子,有时是“意在笔先,画尽意在”,有时是“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那时只当是她分享心得,如今才知,她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她靠近。
“你从前寄给我的信,里面抄录的画论,都是从这本书里来的吗?”她抬头问道,眼中带着一丝探究。
沈如澜的耳尖微微泛红,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是。我想着你喜欢画,这些内容或许对你有用。”
苏墨卿看着她略显窘迫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意。
她低下头,翻开《历代画论》,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小字:“赠予墨卿,愿共赏诗画。”字迹与沈如澜平日的沉稳不同,带着几分青涩,显然是很久以前写的。
“这行字……”她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疑惑。
“是去年你在瓜洲镇时,我特意写上去的。”沈如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本想等你回来时送给你,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苏墨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心中的坚冰渐渐融化。
她忽然明白,沈如澜的欺骗,并非出于恶意,而是源于多年的伪装与不安。
她像一株在风雨中独自生长的兰草,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却在遇到她之后,小心翼翼地展露内心的柔软。
从藏书阁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容嬷嬷在院门口等候,见两人一同回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少爷,苏姑娘,晚膳备好了,今日做了苏姑娘爱吃的蟹粉豆腐。”
饭厅里,烛火摇曳,映得满桌菜肴愈发精致。
沈如澜不断给苏墨卿夹菜,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苏墨卿没有拒绝,只是偶尔抬头,与她的目光相遇,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暧昧。
晚膳过后,苏墨卿回到卧房,看着桌上的《历代画论》和《簪花仕女图》摹本,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
她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桂花,想起沈如澜在亭中说的“等我回来,带你去平山堂看秋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接下来的几日,苏墨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每日在画室画画,偶尔去藏书阁翻看画谱。
沈如澜也时常陪伴在她身边,两人一起探讨画技,或是安静地看书,气氛渐渐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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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苏墨卿正在画室整理画稿,沈福忽然走进来,恭敬地说道:“苏姑娘,永盛镖局的林总镖头来了,说有要事找您。”
苏墨卿心中疑惑,她与林震南并不熟悉,只是在沈如澜的宴席上见过几次。
她放下手中的画稿,跟着沈福来到前厅。
林震南坐在厅中,见苏墨卿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苏姑娘,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林总镖头客气了,请坐。”苏墨卿示意她坐下,丫鬟端上茶水后,她才开口问道,“不知林总镖头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林震南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受沈少爷所托。沈少爷近日要去广州处理西洋货物的采办事宜,担心您在府中孤单,让我带您去城外的云栖寺看看。据说云栖寺的秋菊开得极好,很适合写生。”
苏墨卿心中一暖,她没想到沈如澜竟如此细心,知道她喜欢菊花,特意安排了这次出行。
她点了点头:“多谢林总镖头费心,也替我多谢沈少爷。”
“苏姑娘不必客气,沈少爷待您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林震南笑着道,“明日清晨,我会在沈府门口等候,咱们一同前往云栖寺。”
次日清晨,苏墨卿换上一件湖色的衣裙,背着画夹,与林震南一同前往云栖寺。
云栖寺位于扬州城外的西山,沿途风景秀丽,山路蜿蜒,两旁的枫树已染上秋色,红得似火。
“沈少爷这次去广州,怕是要耽搁些时日。”林震南一边走,一边说道,“西洋货物的采办向来繁琐,还要与外商周旋,不过沈少爷能力出众,定能顺利办妥。”
苏墨卿点了点头,心中泛起一丝牵挂。
她想起沈如澜离开前的叮嘱,想起她在船头的背影,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在她离开时好好道别。
“沈少爷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林震南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沈家内忧外患时,是他一个人撑起整个家族,不仅稳住了盐市,还开拓了南洋和西洋的贸易。他看似冷漠,实则心细如发,尤其是对苏姑娘,更是掏心掏肺。”
苏墨卿沉默着,林震南的话,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测。
沈如澜的坚强,不过是伪装的铠甲,内心深处,她也渴望有人陪伴,有人理解。
来到云栖寺时,已是正午。
寺中的秋菊果然开得极好,黄的、白的、紫的,竞相绽放,香气扑鼻。
苏墨卿立刻拿出画夹,选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开始写生。
林震南在一旁静静等候,偶尔帮她递些颜料和画笔。
夕阳西下时,苏墨卿终于完成了画作,画中的秋菊栩栩如生,带着几分傲骨与灵动。
“苏姑娘的画技,真是名不虚传。”林震南看着画稿,赞叹道,“沈少爷若是看到,定会很高兴。”
苏墨卿收起画夹,心中满是期待。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林震南道:“林总镖头,不知你能否帮我带一封信给沈少爷?”
“当然可以。”林震南爽快地答应,“我明日便让人送往广州,定能早日送到沈少爷手中。”
回到沈府后,苏墨卿立刻回到卧房,提笔给沈如澜写信。
她没有提身份的事,只是简单地描述了云栖寺的秋菊,还有她写生的经历,最后写道:“广州气候湿热,望君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写完信后,她仔细折好,交给林震南派来的人。
看着信使远去的背影,苏墨卿心中泛起一丝甜蜜——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接受沈如澜,接受这个充满意外却又无比真实的未来。
几日后,沈如澜收到了苏墨卿的信。
她正在广州的通商口岸与外商洽谈,看到信时,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务,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展开。
信中的字迹依旧清秀,字里行间满是关切,没有丝毫疏离。
沈如澜反复读了几遍,心中的牵挂与思念瞬间泛滥。
她立刻提笔回信,详细地描述了广州的风土人情,还有西洋货物的采办进度,最后写道:“待我归来,便带你去平山堂看秋菊,定不辜负你的期待。”
信寄出后,沈如澜心中的干劲更足了。
她加快了与外商的洽谈进度,只用了半个月,便完成了西洋货物的采办事宜。
她没有耽搁,立刻带着货物,登上了返回扬州的船。
船行驶在珠江上,沈如澜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景致渐渐后退,心中满是期待。
她想起苏墨卿信中的叮嘱,想起她在云栖寺写生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她知道,这一次回去,她要彻底卸下伪装,用最真实的自己,面对苏墨卿,面对她们的未来。
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她都愿意与她一起,并肩同行,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意。
船行十日,终于抵达扬州码头。
沈如澜刚下船,就看到沈福带着家丁等候在岸边,脸上满是欣喜:“少爷,您可回来了!苏姑娘得知您今日回来,一早就去厨房准备您喜欢吃的菜了!”
沈如澜心中一暖,快步朝着沈府走去。刚走到沈府门口,就看到苏墨卿正站在廊下翘首以待。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暗云纹缎面衬衣,外罩品月色素面缎比甲,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纹。长发梳成软翅头,斜簪一支碧玉蜻蜓簪,簪首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中流转着盈盈期盼,见她归来,眸中顿时漾起明亮的光彩,宛若春风拂过初绽的玉兰。“你回来了。”苏墨卿快步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
沈如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心。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墨卿,我回来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廊下的桂花依旧飘香,空气中弥漫着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