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影是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和恶臭中恢复意识的。
寒意如同无数冰针,扎进她每一寸皮肉。
眼皮沉重如铁,她费力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的景象。视线所及,尽是支离破碎的躯体,苍白浮肿的、青紫僵直的,更有甚者已开始腐烂,露出森森白骨。
残阳如血,透过虬结的枯枝,给这片堆积如山的尸骸涂抹上最后的光晕。
沈书影尝试一动,剧痛随之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锥,狠狠地扎进她的脑海。
“……军器监少监沈崇文,世受皇恩,执掌军需……然其心可诛,竟与北狄暗通款曲,私篡军墨配方,致边关舆图晕染,战机延误,将士枉死……其罪滔天!着,褫夺沈崇文一切官职爵位,沈氏一族,满门抄斩!”
圣旨上,那字字诛心的冰冷文字,不着分说的宣判了她家族的终结。
再到宁国公府,她那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君,萧绝。
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如昔,只是那双曾对她流露过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的漠然。
他端着一杯酒,走到被侍卫押跪在地的她面前。
“阿影,”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波澜,“饮下它,少些痛苦。”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想从他眼底找到一丝欺骗,一丝不忍,哪怕一丝挣扎也好。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和爱恋。
“为什么……”她嘶哑地辩解:“你知道的,我父亲一生痴迷于制墨,每一次配料、每一次研制都亲力亲为,慎之又慎。用于绘制边防图的青麟墨何等重要,他岂能不知!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做出叛国之事?!”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要置我们沈家于死地!”
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夫君!我求你,看在这一年夫妻情分上,看在昔日我父亲待你如子的情分上,求你上书陛下,请求陛下彻查!我父亲是冤枉的,沈家是冤枉的!”
她哭得泣不成声,然而,他却只是垂眸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缓缓地,将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抽离。
“阿影,”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岳父……证据确凿。圣心已定,此案……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微微侧过脸,避开她那双骤然灰败下去的眼眸,“此案牵连甚广,陛下正在盛怒之上。我……宁国公府上下数百人口,不能因此受到波及。为了自保,我……别无选择。”
最终,那杯毒酒被强行灌入她的喉中……
再醒来,便是这人间炼狱般的乱葬岗。
沈书影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寒冷和绝望如同潮水,即将把她彻底淹没。
她不甘心!
沈家满门忠烈,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父亲沈崇文,一生钻研墨艺,忠心为国,为何要背负叛国的污名?
母亲谢兰音,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温婉贤淑,为何却死在了冰冷的诏狱里?
大哥沈靖远,志在沙场,十四岁便随军历练,为何最后却是马革裹尸,含恨九泉?
她沈书影,与人为善,谨守闺训,为何会被挚爱夫君亲手送上绝路?
还有沈家满门忠仆……为何……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甘,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种冥冥之中的规则。
【检测到强烈不甘灵魂,能量波动符合绑定阈值。“旧情系统”启动绑定程序……绑定成功!】
一道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突兀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沈书影涣散的精神猛地一凝。
【宿主:沈书影。状态:濒死。核心任务:收集旧情值,逆转命运。】
系统?宿主?旧情值?
她来不及细想这超乎常理的存在,求生的本能让她在脑中疯狂呐喊:“救我!求你,无论你是谁,救我!”
【旧情值不足,无法无偿提供救助。需宿主完成系统任务,赚取旧情值,方可兑换生存资源。】
【现发布新手引导任务:挣扎爬回宁国公府,于今夜子时大雨中,跪求宁国公萧绝,质问他为何负你?任务奖励:100旧情值,并修复宿主身体主要创伤。】
爬回去?跪他?质问他?
【根据本系统核心数据库分析,追妻火葬场、让负心郎追悔莫及,是情感类任务世界中最高效、最直接的旧情获取模式。请宿主遵从系统最优指引。】
“不……”沈书影用残存的意志回应,让她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爬回那个杀了她的男人面前,去博取他那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怜悯?
这是担心她死得不够透?
这算什么?这能带来什么旧情?
【……警告!宿主意愿与系统预设旧情复燃方案严重冲突。重新计算中……】
【计算失败!宿主生命值急速衰减,执行新手引导任务为唯一生存路径。拒绝任务,系统将于十秒后解除绑定。十、九、八……】
沈书影的心沉入谷底,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我答应!”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脑中嘶吼,“绑定!我按你说的做。”
【指令确认。宿主沈书影,成功绑定“旧情系统”。新手任务已激活,请尽快完成。】
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沈书影感觉到身体的剧痛暂缓,手指也能用上些力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确认都死透了吗?尤其是沈家那位小姐……”
“放心吧头儿,都查验过了,断气的才扔过来。这鬼地方,没死的也熬不过一晚……”
是来处理尸体的人!
沈书影心脏骤缩,拼命收敛声息,目光扫过身旁,意外发现一具尸骸旁散落着三块半腐的墨锭,看样式是早年沈家卖给富户的云纹墨。
她突然想起父亲曾说:“上好的矿物墨里掺了赭石粉,遇土研磨会起雾,能遮人视线。”
她立刻伸手,攥住一块墨锭。墨锭受潮后发脆,一捏就碎。她将墨粉和身旁的草木灰混在一起,用力往身前一扬,一团浅黑色尘雾骤然散开,刚好笼罩住她蜷缩的身体。
“妈的,什么味儿……又腥又臭……真他娘的晦气!快走快走!”
那两人似乎被这混合的气味强烈干扰,嫌恶地啐了好几口,并未仔细探查,便匆匆离开。
沈书影紧绷的神经一松,意识再次陷入无边的昏暗。
再次恢复些许知觉时,她感到自己似乎在移动。
颠簸,但不剧烈。
她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辆行驶的马车之内,车厢不算宽敞,但布置简洁干净。而她,正依靠在一块素色软垫上。
目光微转,她看见旁边坐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劲装,衣料看似普通,却裁剪得体,勾勒出她挺拔矫健的身姿。她未施粉黛,五官明艳大气,长发束成马尾,顾盼间自带一股洒脱不羁的英气。
见沈书影醒来,那女子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爽朗的笑容,“你醒了?感觉如何?”
沈书影喉咙依旧干涩,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是……你救了我?”
“路过乱葬岗,见你尚有一线生机,顺手罢了。”那女子说得轻描淡写,然陡然话锋一转:“我并无恶意,救你,也并非全然出于善心。我只想问一句,你是否认识这京城里,那位皇城司指挥使——江敛洲?”
江敛洲?
沈书影久居京城,对于这个名字,自然是听过的。
皇城司指挥使,天子近臣,掌刑狱缉捕,权柄赫赫。传闻他是圣上亲点的皇城司首领,年纪不过二十五,却手段狠厉,行事冷酷,铁面无私,是朝野中人人忌惮的活阎王。更兼其容貌俊美,却常年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京城无数贵女又爱又怕、高不可攀的冰山雪岭。
沈书影哑声回答:“听过名讳。……姑娘问这做什么?”
那女子似乎很满意她的直接,笑容更甚,道:“好!那我便直说了,你是否愿意……替我嫁给他?”
嫁……嫁给江敛洲?
沈书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女子见沈书影愣住,道:“你既听过他,那你可知丞相大人的千金柳清鸢对他倾慕已久?前几日,丞相大人还欲向陛下为女求旨赐婚……但江敛洲当场就回绝了,理由是他已有心仪女子,名唤燕拂云。”
燕拂云……
沈书影目光落在眼前这位飒爽女子身上,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你……你就是燕拂云?”
“正是。”燕拂云坦然承认,“不过,我与那江指挥使,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一场交易。”
她顿了顿,解释道:“前阵子我追查一桩旧案,需要皇城司助力,便与他达成契约——他帮我查案,我则答应嫁给他,做一场戏给外人看。后面等到时机成熟,便和离。”
“但现在……我反悔了。江湖之大,四海为家,才是我燕拂云的归宿。让我困在那四方宅院里,与人虚与委蛇,扮演什么指挥使夫人,不如杀了我痛快。可他江敛洲是个认死理的,契约既立,便不肯改。”
“刚好遇见你。”燕拂云看向沈书影,目光坦诚,“我的面容,只有江敛洲见过,他那边,只要有人嫁过去,做足面子,他也不会深究。我看你虽虚弱,却气质不凡,定不是寻常女子。你刚从乱葬岗出来,想来在京城已无容身之所。而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完成这场婚事,你替我嫁,我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如何?”
沈书影沉默了。
冒充燕拂云,嫁给江敛洲那个活阎王,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好处也同样惊人。
一个全新的、清清白白的身份——燕拂云,以及一个足够高、足够硬的靠山——皇城司指挥使夫人。
这不仅能让她避开萧绝和可能存在的其他追杀,更能让她借助这个身份,暗中调查沈家冤案,找出幕后黑手。
“我答应你。”沈书影抬起头,目光沉静,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燕拂云似乎毫不意外,爽快一笑,道:“好!从此,你便是燕拂云。”
她指了指车厢角落的包袱,“那是给你的新婚礼物。”
沈书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解开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套整齐的凤冠霞帔!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马车行驶的节奏,以及外面隐约传来的仪仗声。
她竟然……已经在花轿里了!
“这……”沈书影愕然抬头,却见燕拂云对她抱拳一礼,笑容洒脱,“沈姑娘……不,燕姑娘,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车帘微动,那道靛蓝色的身影已如轻燕般掠出车窗,消失在密林之中。
车厢内,只剩下沈书影一人。她对着那身鲜红似火的嫁衣,心绪如潮水般翻涌,百感交集。
命运竟如此诡谲莫测,前一刻她还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下一刻,却披上嫁衣,代他人坐上通往权臣府邸的花轿。
就在这时,马车微微一顿,速度慢了下来。外面隐约传来喧哗声,似乎遇到了另一支队伍。
沈书影下意识地掀开车窗帘幔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招魂幡在风中凄惶地摇曳,纸钱漫天飞舞。对面不远处,一支素白的队伍正缓缓而行。队伍中间,数十名身着缟素的仆役正抬着一口厚重的乌木棺材。
棺材旁,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身影骑在马上——正是宁国公,萧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