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晦日地藏王菩萨诞辰,静安寺道场,僧众和善信们念经声渺渺入耳。
大雄宝殿前祈福的人熙熙攘攘。
沈薇带着个小丫鬟混在人群中,慢慢的移动,等待空闲的蒲团,一边望着眼前巨大金佛有些出神。
一梦黄粱,一夜花落,再见神佛低垂的眉眼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沈薇是西北总兵唯一的女儿,年满十六。父亲官拜二品,母亲书香门第,她作为他们的掌上明珠,自幼美丽,在西北几城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哪怕她素来挑剔不满对什么都看不上的骄纵样,但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半生顺遂。
可现在她竟有些不确定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噩梦。
梦的前半程,沈微的梦春色满园,一片芳菲。
梦里的情人潇洒风流,笑容英俊,沈薇与他漫步在一个花园里,池水碧波荡漾,池畔草木青翠。
情人眉眼温柔,修长手指折下一朵鲜嫩带露的芙蓉,细细理过枝丫,亲手为她簪在鬓间,指尖轻轻抚过绽放的花瓣,沿着她的耳侧的落下,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那触感在梦中如此真实,她在情人的注视下,感觉心跳声响的像塞外夜里拍在窗棂上的风。
震得人心慌。
“薇儿,”他嗓音低沉,含着化不开的深情,“待我向父皇求得恩典,便娶你入府。沈将军忠勇,你慧质兰心,有你们相伴,我何其有幸。”
“三殿下,”她听见自己这样唤他,声音像从甜醅子滚过一样。
微风拂面,发丝轻扬,京城的风都带着甜。
她如此确信自己的姻缘,是比戏文里才子佳人还要美满的两情相悦。
她一向是有福气的。
后续梦境却如江河,浑浑趋于下,不能止。
昏暗的地牢,空气里是浓浓的血腥味和阴冷特有的腐朽潮湿气味。昔日手握重兵的父亲,一身破烂囚衣,凝固成暗黑色的血迹上又染上鲜血的红。
囚衣破烂出伤痕累累,刺痛着沈薇的眼睛。
太监冷漠尖锐的宣旨声与沈氏亲族的哀嚎声混乱交织,绞的沈薇头痛欲裂,下意思的奋力挣扎。
守夜的香茗被沈薇满脸泪痕的模样下了一跳。轻扶他起身就要给她拿帕子擦眼泪,触手后背又是一片湿儒,梦中出的冷汗已经湿透沈薇的中衣。
“姑娘,明日还是请大夫看看吧。” 香茗用备着的温水净了手帕细细的替自家姑娘擦拭,一边伺候沈薇换上干爽的小衣,一边低声劝导。
从西北到京城,一路舟车劳顿,姑娘就没有休息好。好不容易在侯府落脚,就开始做噩梦,夜夜梦魇,一开始姑娘还推说是新地方不适应,这都多少天了,香茗打定主意,明日说什么也要给夫人说说,请郎中过府里来瞧瞧。
沈薇从香茗眼里看见她隐隐的坚持,叹声应下,“好吧。”多日没能好好睡一觉,她也有些撑不住了。
沈薇脚步匆匆的略过抄手游廊,廊下盛开的花瓣娇艳勾人,可就算花枝探出枝丫去勾缠美人手腕间的细纱披帛,也没得到美人的驻足回眸。
香茗看着自家小姐目不斜视的侧颜,越发担心。姑娘素来爱好风雅,在西北常因种不好稀罕花草而郁郁不快,这次镇北侯府如此姹紫嫣红的美景,姑娘竟像看不见一般。
“姑娘,你瞧今日花开得是不是特别好?”香茗尝试和沈薇搭话。
果然得到自家姑娘的敷衍一句,“哦,是吗?”
“……”这也太反常了,香茗感到不安,“姑娘,你来京城之前不是最期待这里的花鸟景致吗,怎么看都不看一眼?”
来京之前?沈薇有些恍然,明明才进京几日,却仿佛已过经年,进京前的无忧无虑更是陌生,毫无看景的闲情逸致。
沈薇不禁深呼一口气,随口道,“不是还要让母亲请郎中吗?快走吧。”
确实不好让夫人久等,香茗忙抛开心中的疑虑,跟上脚步。
明明昨晚还在一起吃的晚饭,再见沈母,沈薇还是控制不住的扑了上去,顾不得请安行礼,只想投入母亲怀里,被母亲紧紧抱一抱。
沈母下意思接住女儿,轻抚后背,温柔中带些无奈,“这是怎么了,谁惹我宝贝生气了?”
说着看向香茗,眼带问询。
香茗忙上前回话,“回夫人,小姐昨夜又没睡安稳。”
沈母忙托起沈薇的小脸细看,果然眼下比以往有些青黑,“听话,叫人请郎中来瞧瞧。”前几日也说请大夫,可耐不住沈薇不愿意。
这次,沈薇在沈母殷切的目光下,只细细的嗯了声,夜夜梦魇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沈母大喜,连忙差人去请大夫。
比大夫先来的,是镇北侯府的当家主母,陆夫人,与沈母温婉娴静不同,陆夫人为语人先笑,是十分热情的性格。
两人一个生在京城,一个生在余杭,因着丈夫间的机缘有了交道,相处起来倒算和谐。
没见到人,先听到庭院里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然后便是一道含笑的声音撩帘进来:“怎么了,听说薇姐儿有些不爽利?”
“我这刚见完管事妈妈们,听了信就赶忙过来了,”边说边笑着携了沈薇的手,将人拉倒跟前细细看了一番。杏眼桃腮,肌肤赛雪,眉眼含情带羞,一副顶顶好的样貌。虽不是第一次看,还是忍不住赞叹。
“不值当你专程过来,这孩子换了地方睡不安稳,家里备点安神汤不顶用,才想着请大夫给开服安神的药。”沈母笑着接话。
“果然我瞧着眼下是有些青黑。”陆夫人若有所思。
待大夫过府诊脉后,开出的药方与安神汤没甚出入,陆夫人看出沈母疑虑,遣了下人,两人私话,“当年离京,我记得你是去静安寺求过的?”
闻弦知音,当年沈母随夫上任离京时,五年无所出,所以曾在城外静安寺请过香,一愿一路平安,二愿喜得贵子。如今这两个愿望都以实现,应当还愿。
昔日是路途遥远,诸事不便,如今已经回京,不去还愿说不过去。
陆夫人见沈母面露恍然之色,含笑到,“过几日正好是佛祖诞辰,静安寺亦有道场,你带薇薇去散散心。”
沈母无有不应。
晚间,得到消息的沈薇,手上一顿,筷子上的食物咕噜噜滚下桌子,留下一路油渍,身旁服侍的丫鬟连忙上前清理。
“怎么了?”沈母看沈薇楞头楞脑的模样,皱眉。
“我,我不想去。”沈薇第一反应就是不去。
她记得她和那人的初遇就是这次去静安寺请香的路上,路遇危险,出手相助的翩翩公子,让母亲和她都有十分好感。在知道此人身份显贵后,母亲更是十足的赞成。
不去就不会遇见,起码不会让他给长辈留下行事妥帖的好印象。
沈母脸色严肃,不容拒绝,“去了好好拜拜,也让寺里的师傅帮忙看看,是不是这一路带了些什么不干净的。”
之前没想起来就算了,既然想起旧事,带着求来的孩子到佛前还愿是不能省的。
见沈母神情,便知道讨价还价是不成了,沈薇呐呐应下,她也想知道梦中的事是真是假。
转眼便是今日。
梦中的汗透衣襟的惶恐,再看到迎面拦着回城车马的混混时,又扑面而来,一模一样的面孔,似乎是既定的命运在狞笑着向沈薇招手。
沈薇在让眼前一阵阵发黑的剧烈心跳中,确认了梦境的真实。
与梦中毫无防备的自己不同,这次,她几乎让母亲将跟来京城的全部护卫带上,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几乎是刚要闹事,便被带刀侍卫和跟随前后的香客制住手脚。
受到惊吓的沈母,由惊生怒,喊了侍卫长沈勇就要将这群目无王法之徒扭送官府。
沈薇出声一挡:“等等。”
她还有疑问没解开,明明自己改了进香的日子,按照母亲的安排是要在静安寺举办道场的第一日就来,自己硬是借口看看郎中药方的疗效,拖到了今天时间,又拖延了出门时间,甚至改了路线,还是这么巧的碰上同一伙人。
当真是天命不可为吗
沈薇带上帷帽下车,走至跟前,将几个人上上下下审视一番,没发现异常,衣着寻常,样貌寻常。
“搜身。”素手指着为首的一人,淡声吩咐沈勇。
沈勇微讶,随即俯身照办。
那人剧烈挣扎起来,叫嚣着不服:“你们什么东西,还敢对爷动私刑!”
无人理他。
须臾,沈勇等几个护卫几乎将几个混混的外衣扒遍,翻出个平常的素布荷包,随手一倒,竟到处一从撮金瓜子。
连忙将这荷包递给沈薇。
还真有东西,一包金瓜子。
制造处虽不会每颗小瓜子上都刻上私府印记。
但这玩意的制式各不相同,这品相出之三皇子府,无可抵赖。
沈薇沉默不语,这东西她在梦中很熟悉,拿来把玩以及打赏下人的东西,常常会送来一匣子随用随取。
沈薇攥紧这东西,任凭它硌红掌心,清晰的刺痛,不敌她满腔复杂。
自东西被搜出来,那人的叫唤声也停了下来,一时寂静无声。
“薇儿”沈母在车上看不清几人形势,疑惑的唤了她一声,带了些催促的意思,四周渐渐聚集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
沈薇被唤回神,吩咐沈勇听沈母安排将这几人送官,转身回了马车。
一位白衣公子缓步走来,看见眼前几个被制服的男子跪在辆车马前,面上露出一些担忧的神色 ,正要上前搭话,就见马夫扬鞭启程,随着一众护卫施施然离去。
被压着的混混也被喝骂着连滚带爬的带走。
围观众人纷纷离去,徒留他在原地。
担忧的神色维持不住,但温润的脸上并没恼怒情绪。
“公子?”身后小厮打扮的人轻声问询。
公子释然一笑,满是欣慰:“沈家家眷没被惊扰真实万幸。”
小厮呐呐不敢多言。
*
山东泰安府。
陆小侯爷身着一身低调的黑衣,率一众人马挥鞭疾驰,扬起一路尘沙。
当今圣上新年伊始便任命太子为今年泰山封禅大典的大礼使,以示锻炼和爱重。
当朝太子亦为了今年秋季的天子封禅大典,六月初便亲往,主持筹备的动工事项。
太子身染疾患的消息传回京城,皇上大惊,即刻封锁消息并密派掌印太监以巡查漕运之名前往山东。
而比皇帝密折更早的是太子的密函,陆小侯爷在京城秘密戒严前便借口出城,星夜奔驰。
只是目的地不是太子所在的泰安府,而是沧州。
那里有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