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谁相送
许是运气好,虽然犬吠声总是远远缀在身后,但清净庵的人没有追上来。
陈策卯足了劲往山下跑,一直跑到了上山的那棵老泡桐树边上,再回首,深山雾气浓重,眼前田野青青,天光遍洒,祥和宁静。
魏湘被光刺地有些睁不开眼,用手指缝望了望四周,意识到自己终于逃出这座山了,兴奋地想要从陈策背上跳下来。
陈策:“这只是下山,离平陵城远着呢,我有一头青驴在前面的村子里,我们去取驴。”
魏湘:“你是不是想把我留在村子里,你好带着兰草先去送你的杨叔叔。”
陈策放下魏湘蹲在树下休息擦汗,闻言说道:“给杨叔叔送别在城外八里亭,如果我先回城就来不及了。但是你别担心,你藏在农家,我可以托人去给崔家送信,让人出城接你。”
魏湘却道:“我不信这山脚下的农户,追我的那些拐子便生活在这些山里,万一和山下的农户认识呢?不过我也不能立刻进城,反正你要去送杨大人,不如我与你一起去,杨御史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也认识我爹,万一拐子追来,肯定不敢对杨大人做什么。”
陈策知道魏湘还是害怕那些坏人,虽然他觉得藏在农家是安全的。他今日送杨叔叔,要是杨叔叔知道拐子这事儿,怕是又会生气。
但,陈策没办法拒绝一个可怜的小孩的求助。
于是短暂歇息后,陈策再次背着魏湘前往村庄取驴。
陈策没有丢下她,这让魏湘松了一大口气。
她现在腿受伤,一旦遇上危险,根本没法跑。相比于根本不相识的农家,她肯定得选择和眼前这个有些呆板的好人。
而且,清净庵的人此刻说不定已经联络了人在城门口守着,她也不能进城去,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虽然杨御史如今不是官身,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官,他要走,肯定有同僚相送。到时候她在这些官员面前亮出身份,她看清净庵那些人还敢不敢拦着她回城!
有了驴,路上便快了许多,昨日的老丈知道魏湘的腿受伤了,还特意把驴改成了驴车,还给他们塞了些吃食。
陈策身上没带什么钱,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倒是魏湘摸了摸,竟然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银戒指来,直接就给了老丈。
老丈和陈策都吓了一跳,魏湘却一脸淡定,吃了两口饼子,囫囵说道:“我出门前从我娘那里顺的盘缠,藏起来了。行了,快上路,别耽搁时间。”
陈策想到崔将军府的门第,魏湘能随手掏出个银戒指似乎也不算什么。
等坐上了驴车,魏湘满脸惊奇。
她第一次坐这么简陋的车,原来驴和马长得这么像?
陈策赶着驴车,看着重新被装到陶罐里的兰草,有些担忧地询问魏湘:“这兰草还能活吗?”
下山之后,兰草倒是没有全部折断,但是根部因为和山中的树枝藤蔓打到受损许多,原本上面的花苞几乎不是瘪了就是掉了,现如今看上去和路边磕碜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魏湘:“花苞掉了而已,根系没有全部损坏,小心养护的话应该能活。不过你送兰花给杨大人,也是为了宽慰他,想借这君子之花来表达对杨大人的赞美和支持,花活不活,想来杨大人并不在意。”
提到这个,魏湘忽然想到陈策提过他是崖州人,便好奇地问道:“崖州在南越的最南端,我听说那都是海,真的吗?”
陈策想到家乡,圆圆的眼睛里也亮起点点灿烂的光来,与魏湘细细说起他的家乡崖州来。
“海水磅礴澎湃又温柔无比,能吞噬崖州人的生命,也带给崖州人无数财富,只是崖州不似平陵这般的平原,土地丰饶,风调雨顺,那里很多人都是靠海生存的渔民,庄稼难种,林中瘴气也多,还有许多封闭的部落,所以教化也很难推行,与皇都风貌全然不同。我爹在世的时候,就是负责崖州当地的教化,只可惜发生了意外,所以很早就去世了。”
魏湘看着陈策,刚才她已经知晓了,陈策也就比她大一岁,不过长得高。他爹若是去世多年,那看来他过得挺惨的。
魏湘忍不住想,怎么她就是母妃去世得早,要是她父皇早早去世,她也不必如今这些苦,她可以和母妃过快快乐乐的日子。
“你爹是发生了什么意外?难道是海难?”
陈策不言语,刚刚轻快的面庞又阴郁了下去,转眼便和魏湘说起了崖州的吃食与风俗,别开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魏湘也知趣地没追问,倒是被陈策说得很想去崖州看看了。
不过虽然陈策把崖州说得很好,但毕竟这地方都是流放罪犯和官员的地界,魏湘觉得陈策一定是美化了这地方,但她贴心地没有戳穿这个可怜的傻小子。
“我很想念崖州,想念我娘,也想念大海。平陵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我娘,也没有壮阔的海。”
魏湘:“可是平陵有湖,很大很大的湖,海不就是比湖还大的湖?”
虽然不出深宫,但是她听学士们授课的时候提过,大海,就是没有边际的湖。
陈策听到这话,抿嘴笑了笑,说道:“那可完全不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将来一定要亲眼去看看海,那和湖可截然不同。”
魏湘双手环胸,哼了一声。“那还用你说,明年我就让我兄长带我去看海!”
不过说完,魏湘就托腮不说话了。
等她回了皇宫,读万卷书不难,要想再出宫门行万里路就太难了。怕是只有等她来日出嫁离开皇宫,才有可能去看海了。
不过想想宫里,她的几位皇兄,似乎也没几个见过海,魏湘的郁闷便又少了一些。
驴车晃晃悠悠,没马车快,但也没到太阳落山才赶到八里亭。
青草离离,春风凛凛,八里亭外只寥寥站着两人,目送一辆寒酸的青布马车远去,那里有热闹的同僚相送。
来晚了?
魏湘愣愣出神,身下的驴车却突然被拉停,陈策抱着他的兰花跳下马车一个箭步就奔向了那辆寒酸马车,放声呼喊。
魏湘坐在驴车上,意识到那马车里坐着的是杨御史,赶忙也下了驴车,要去追,但奈何自己腿脚不行,磕磕绊绊就摔趴在了地上。
好在八里亭外站着的两个人注意到了她的困境,跑过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人一个是鬓角半白穿着儒生袍的老者,一个是年纪不大的书生模样,魏湘一把抓住了年纪大的那个,问道:“大人是来送杨御史的?是何官职?”
老者面色一滞,与那年轻人面面相觑。
先将魏湘扶了起来,那年轻人便道:“我们是九越书院的人,没有官身。这是我们书院院长。”
魏湘一怔:“是不是来晚了,那些送杨御史的同僚已经离开了吗?”
此话一出,那年轻人脸色也变了变,好一会儿才告诉魏湘,今日除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同僚来送行。
魏湘万万没想到,这杨大人人缘如此之差!但转眼想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那现如今要顺利回城,希望还得寄托在杨大人身上,于是魏湘赶忙一瘸一拐地追马车去了。
到了近前,一句杨大人都没开口,便看到站在车边的陈策双腿一弯竟然跪了下来,他跟前站着一个佝偻老者,满头银丝,手中捧着的是她和陈策从山上带下的春兰。
魏湘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跪在地上的少年双眼通红,仰头看着杨大人,哭得难过极了,而老者却笑着轻轻抚着少年的头顶,手里的春兰在风里微微缠着。
魏湘忽然想到了一件早就忘了的事情,去岁她和受宠的珍荣公主发生冲突,是因为珍荣身边的宫女说她已经去世的外祖坏话,她气不过就动手打了那宫女,结果一群人拉架,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脚把珍荣踹进了水里。
因为这件事,前朝言官各种斥责她这个公主,倒是父皇口中的杨倔驴站了起来,说这件事的源头是因为珍荣公主的宫女对她外祖平南将军不敬导致的,但除了杨倔驴,没人提这事儿。反正后来她因为这事儿被父皇赶出了皇宫。
魏湘摸了摸鼻子,走上前去,有点抱歉地打断了陈策和他杨叔叔的告别。
“杨大人。”
杨迥明闻声看向一旁瘸腿走来的小孩,略有疑惑。
“你是?”
魏湘:“杨大人不认得我,一定认得我爹是谁。”
陈策迅速擦了眼泪,对杨迥明说道:“这是崔明将军家的小公子。”
杨迥明眉眼一沉,“胡说!老夫未曾听闻崔将军还有个小公子,他只有一子崔琼,不过——天妒英才,崔小将军月前已战死清州。老夫今日出城前,还曾去崔府祭奠……”
“你胡说!”魏湘满脸震惊,浑身发抖。
“杨大人没有说谎,崔家如今正办白事。”九越书院的院长走上前,一脸惋惜地说道。
魏湘猛地跌倒在地,脑子里混混沌沌,也不管杨迥明了,大喊着:“我要回平陵城,我要回平陵城!”
杨迥明疑惑地问陈策:“他究竟是谁?为何说谎?”
陈策也不知道,他看魏湘有些疯了,急忙上前去拉住魏湘,却挨了魏湘一巴掌。
“我要回城,我现在就要回城,我要去见我表哥!”
魏湘嘶吼着,眼泪糊了一脸,把黑漆漆的脸都冲干净了。
陈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一把抱住了发疯的魏湘,连声说道:“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我,我,我带你回去,我现在就带你回城。”
但身后杨炯明忽然脸色深重地抓住陈策的肩膀拉开了陈策,然后抬起了魏湘的脸。
“崔琼是你表哥?”
“那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