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零七分,申城的天光像被水稀释的碘伏,灰白里透着一点疲惫的蓝。陆呈阳坐在奥迪后排,指节抵着右颊,车窗外每一道红绿灯都成了根管锉,来回锉着他的神经。赵汉民把路口抓拍发到他邮箱:别克GL8在安福路瑞康门口停靠四十七分钟,驾驶位下来的是个戴棒球帽的男人,侧脸被雨帘挡住,只能看见下颌一道浅色疤,像旧年取内斜切口留下的缝合印。车主栏赫然写着——沈一山,身份证号与他十年前处罚过的非法医美老板完全一致。那道疤,他记得,是当年被愤怒的消费者用碎玻璃瓶划的,缝了七针,血染了手术台。
"沈一山回来了。"陆呈阳喃喃,嗓子发干。他拨沈霁电话,关机;再拨,转入语音信箱,提示音冰冷。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只是一颗被精确测量过长度的根管,而沈霁,是手持扩大针的人——她早知根尖阴影7毫米,才在他的髓腔里种下未获批的药,也种下谜团。
车还没驶出旧租界,老魏忽然踩刹车,导航里传来实时路况:"安福路南侧出现聚集,请绕行。"陆呈阳抬头,透过雨刷器缝隙,看见瑞康口腔那栋红砖楼前停了两辆融媒体直播车,伸缩桅杆高高立起,像两根带着倒刺的拔髓针。记者披着雨衣,话筒对准镜头:"本台接到爆料,某副区长深夜出入高端私立诊所,疑接受奢华医疗,请看现场画面——"
画面切入一段九秒短视频:昏暗走廊,一男一女前后进入客房,男人侧脸被打上红圈,标注"陆姓副区长"。短视频右上角水印晃眼——"深喉Tabloid",粉丝三百万,专做体制内舆情。陆呈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意识到,凌晨那段视频,被精准投放了。投放时间点卡在旧改地块流标之后、区委晨会之前,像一次预谋已久的"开髓"——先揭顶,再拔髓,下一步,就是扩大针锉穿根管壁。
手机接二连三震动,区委办主任老郑、区纪委案管室、市政府值班室,几乎同时发来"请立即说明"的短信。林雪青也打来电话,声音压得极低:"老陆,微博热搜第一,你快看。"他点进微博,#副区长深夜高端看牙#已爆,话题阅读破两亿,最上面一条九宫格:第一张是短视频截图,第二张是瑞康口腔价目表"全瓷冠4.8万/颗",第三张是他出席剪彩的官图,被P上"牙疼也是享乐主义"的水印。评论区前排:"查查谁买单""一颗牙半年工资""旧改刚流标就去看牙,巧不巧"。
陆呈阳关闭屏幕,胸口像被高速涡轮钻穿透,却一滴血都流不出。他对老魏吼:"掉头,去区委!"老魏犹豫:"前面聚集,记者认出你怎么办?"他摘下领带,换上随车常备的连帽风衣,又抽出一次性口罩:"冲过去。"
奥迪强行并入左转道,轮胎压过积水,溅起半人高水幕。直播镜头追过来,记者大喊"本人出现了",镜头晃动,像手持根测仪找不到根尖止点,一路虚飘。陆呈阳低头冲进门厅,保安慌忙合闸,玻璃门被拍得啪啪响,记者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副区长,牙冠多少钱?谁给您打折?"
电梯上到18楼,走廊灯光惨白。区委办主任老郑已等在那里,脸色比灯还白:"书记让你先写情况说明,九点上常委会。"他把陆呈阳引进小会议室,递上A4纸:"写清楚几点、在哪、谁付费、是否公务。"陆呈阳接过纸,手指竟微微发抖。十年前,他写第一份检讨,是因为街道食堂公款买了几斤螃蟹;十年后,他坐在更亮的灯下,却要为一颗牙写说明。他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不过是把错误换一颗更贵的牙,再写一份更长的检讨。
他深吸气,提笔写下第一行:"202X年6月15日凌晨1:40—3:15,本人因急性牙髓炎,自费前往瑞康口腔急诊,治疗费4600元,由个人医保账户支付1600元,其余3000元为自费,未涉及公款、未涉及利益输送。"写到这里,他停住——3000元自费,在网友眼里,仍是"半个月工资一颗牙"的奢靡。可他不能写"未获批药物""AI-β磷酸钙",那会把沈霁送上风口浪尖,也会把自己钉上"人体实验"的耻辱柱。笔尖在纸面悬停,一滴墨汁落下,晕成黑色小洞,像极根尖片上的阴影。
九点的常委会,空气比窗外暴雨还沉。书记周启正把情况说明举过头顶,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倒刺:"一颗牙,热搜第一!旧改地块刚流标,你让外界怎么想?"陆呈阳想解释旧改与看牙纯属时间巧合,却拿不出证据——缺失的二十七分钟、被拔走的硬盘、蓝色镇静剂,像三根倒钩,把他牢牢固定在"疑似"柱上。宣传部长汇报舆情走势:一小时新增话题阅读1.3亿,负面占比87%,"建议当事人暂停职务配合调查,以平息舆论"。
"暂停职务"四个字一出,会议室瞬间安静。陆呈阳抬头,看见对面墙上红色电子钟,数字一闪一闪,像心电监护仪上过早搏动的光点。他突然想起沈霁说过:"我只信牙片,真相都在黑白底片里。"可此刻,他连底片在哪都不知道——硬盘被拆、监控失踪、主治医生失联,所有影像资料人间蒸发,只剩一段九秒短视频,在全网循环播放,像一根扩大针,无限循环地锉着他的公共形象。
会议最后,周启正拍板:"先停职,配合纪委调查,等舆情降温。"停职文件当场打印,红头文件盖着区委大印,油墨未干,就被相机拍照,同步上传到工作群。陆呈阳签字时,手反而稳了——炎症到了化脓期,切开引流,反而不再跳痛。他明白,接下来,自己将成为一座被打开的髓腔,任舆论冲洗、任调查扩锉,直到根管被彻底清洁,或直到侧穿。
散会已是中午,雨停了,太阳却未露脸。陆呈阳走楼梯下到一楼,保安见他,欲言又止。他推门而出,记者已散去,只剩满地烟头,像拔髓后的残屑,被雨水泡得发白。老魏把车停在台阶下,车门开处,林雪青坐在后排,脸色比纸还冷。她没问丈夫为何停职,只递过手机,屏幕停在微信界面——"深喉Tabloid"刚刚推送:独家!副区长停职配合调查,瑞康口腔连夜注销工商地址,漂亮女医生失踪!
林雪青声音低却锋利:"老陆,你告诉我,你到底只是看牙,还是看人?"陆呈阳张嘴,右上六忽然剧烈跳痛,像被封药的氢氧化钙突然失效,炎症突破根尖,涌向骨膜。他捂住脸,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也想知道。"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后退,高楼玻璃反射阴沉天光,像无数张重叠的根尖片,每一张都隐约露出7毫米阴影,却无人指出,阴影尽头,是脓肿,还是囊肿,抑或,是更深的癌变。
车过黄浦江,江面灰雾翻滚,像一袋被过度震荡的根管冲洗液,随时可能溢出玻璃壁。陆呈阳闭眼,脑海里却浮现沈霁颈侧那颗胭脂痣——它此刻,是否也藏在某片乌云后面,等待下一次闪电,将城市这颗巨大的牙,照得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