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凌晨三点半停了,空气里浮着被车轮碾碎的栀子花香。陆呈阳没回颐和别墅,他让老魏把车停在黄浦江一条废弃轮渡码头,发动机怠速,车灯熄灭,远处邮轮中心的光柱像一把剖开夜的刀。他降下车窗,让江风灌进来,带着泥腥与柴油味的冷风拍在肿胀的左颊,牙髓的跳痛暂时被麻痹,可胸腔里另一颗看不见的牙,却开始毫无
规律地挫动——他清楚那不是生理痛,是预警,像根尖片里7毫米的阴影,边缘正一点点侵蚀正常骨小梁。
手机在杯座里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视频。封面昏暗,能看出是一间客房走廊,一男一女前后进入某扇房门,男人侧脸被打上红圈,标注"陆姓副区长"。视频长度九秒,第九秒门合拢,镜头摇晃,出现一只戴一次性手套的手,比出OK手势。陆呈阳点开,声音开到最小,仍能听见自己短促的呼吸——那呼吸带着酒精味,而他分明记得昨夜滴酒未沾。视频结束,画面定格在OK手势,像一根无形的根管锉,沿着脊椎直插颅底。
他关掉视频,回拨号码,对方已关机。江面一艘夜航拖轮拉响汽笛,笛声悠长,像冲洗针在根管里来回提拉。陆呈阳抬头看后视镜,镜中的自己瞳孔收缩,嘴角不受控地轻颤——那正是麻药误入血管的前兆,可他明明没再打药。记忆像被掏空的根管,突然失去连续性:从瑞康口腔侧门出来,到上车,到区委档案室,一切清晰;再往前,治疗椅、无影灯、沈霁的睫毛,也清晰;可中间缺了一段,像牙胶尖被利器削去的半毫米,横截面光滑,却带着违背解剖的违和。
老魏从后视镜看他:"区长,回家吗?"陆呈阳没回答,他推门下车,走到江堤护栏,双手抓住冰凉的铁杆,俯身干呕。吐出来的只有酸水,酸水里混着玻璃离子的苦味。呕吐让头颈充血,右上六那颗被封药的牙根忽然钝痛,像提醒他:身体某处正在发生不可控的炎症。陆呈阳用食指关节顶住那侧脸颊,用力按压,疼痛反而让他镇定——他需要一个坐标,把漂浮的记忆重新锉回窝洞。
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最新一张截图是凌晨两点零七分拍的政务内网界面——沈氏医疗撤牌声明。时间戳无法伪造,那么视频拍摄只能在一点四十至两点之间。一点四十,他还在瑞康口腔三号诊室;两点零七,他已坐在区委档案室。缺失的二十七分钟,成了黑箱。而那只比出OK的手,手套边缘有一道蓝边,正是瑞康专用的医用橡胶手套。所有线索指向同一个地方:红砖楼,沈霁,或者说,沈霁背后。
江风再次吹来,陆呈阳打了个冷颤。他拨通区公安分局副局长赵汉民的电话,对方显然在睡觉,声音沙哑:"老陆?天亮才四点。"陆呈阳压低嗓音:"帮我查一个车牌,沪E·7R26,黑色别克GL8,昨晚一点到三点在安福路附近出没。"赵汉民沉默两秒:"公事私事?"陆呈阳舔了舔临时封洞,玻璃离子边缘已经起毛:"先私后公,可能也变成公事。"赵汉民没再问,只回一句:"半小时后给你路口抓拍。"
挂断电话,陆呈阳抬头看天,乌云压得更低,像一块未固化好的流动树脂,随时可能滴落。记忆的黑箱、视频的挑衅、沈氏医疗的撤牌,三根线在同一夜晚收束,而线头都缠在他那颗阴影7毫米的牙根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滑入一场设计好的根管——先开髓,再拔髓,下一步,可能是扩锉,也可能是折断。
他回到车里,让老魏开车去瑞康口腔。老魏犹豫:"区长,现在?人家可能关门。"陆呈阳看向窗外,声音低沉:"门关了,窗还在,我要看监控。"老魏不敢多问,方向盘一打,奥迪冲上市内高架。雨后的高架像一条被冲洗干净的根管,路灯是连续的冲洗针头,把夜色冲得发白。陆呈阳闭眼,脑海里却浮现沈霁摘口罩那一刻的神情——冷静、锋利,像刚开刃的球钻,可瞳孔深处分明闪过一线灰败,如同根尖片上的阴影,边缘模糊,却真实存在。
车下高架,拐进安福路,红砖楼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静默,像一颗被拔掉牙冠的残根。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别克GL8,车牌沪E·7R26,与赵汉民即将发来的抓拍一致。陆呈阳让老魏在街角熄火,关灯,他下车,踩着积水走过去。GL8车内无人,车门未锁,他拉开车门,一股医用酒精味扑面而来,后座地板丢着几团沾血的纱布,还有一只空的一次性注射器,针头弯折,针管内壁残留淡蓝色液体。
陆呈阳用纸巾包住注射器,举到路灯下看,针管刻度显示2ml,液体在冷光里泛着诡异的荧光。他忽然想起一种用于清醒镇静的咪达唑仑,蓝色标签,2ml:10mg,静脉推注过量可导致顺行性遗忘。记忆的黑箱瞬间找到钥匙——有人趁他治疗结束、意识模糊时,给他推了镇静,然后把他搬上车,拍下视频,再送到区委大楼门口,制造“深夜醉酒赴机关”的假象。而那只比出OK的手,是在告诉幕后雇主:镇静成功,记忆断片。
他把注射器塞进袋,抬头看红砖楼,所有窗口漆黑,唯独三楼拐角亮着一盏应急灯,灯影里,有人影一闪而过。陆呈阳快步走到侧门,门却从里面推开,小赵护士端着医疗垃圾袋出来,一见他,惊得垃圾袋掉在地上,锐器盒摔开,针头散落。陆呈阳抓住她手腕:“昨晚一点四十以后,谁进过三号诊室?”小赵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沈、沈医生让我清理,说...说一切正常。”陆呈阳盯着她眼睛,一字一顿:“监控室在哪?”小赵指向地下室,声音发颤:“密码是0912,沈医生生日。”
地下室楼梯狭窄,消毒水混着甲醛味,像根管里溢出的坏死味。陆呈阳输入0912,门开,一排监控屏漆黑,主机被拆,硬盘拔走,只剩电源灯在闪。他站在空荡的机房,忽然听见自己心跳——砰、砰、砰,像根测长仪在根尖止点来回拉锯,却永远够不到准确的0.5毫米。背后,小赵的声音遥远飘来:“沈医生...天没亮就走了,说去机场,飞北京。”
陆呈阳闭上眼,脑海里浮现最后一幅画面:沈霁站在洗手池前,看指尖那撮AI-β磷酸钙,窗外闪电劈下,照亮她颈侧胭脂痣,像一粒将爆的火星。此刻,火星终于飞出边界,留下他,独自站在被拔掉硬盘的黑暗机房,像一颗被扩大针过度切削的根管,壁薄如纸,随时可能侧穿。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时间跳到清晨五点零九分,一条未读短信跳出,是赵汉民:“路口抓拍已发,车牌确认,车主沈一山。”陆呈阳盯着“沈一山”三个字,牙根忽然剧烈跳痛,像提醒他:炎症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脓肿,不在牙槽骨,在更深的城市根管里。